車廂連接處的風很大,夾雜着鐵軌摩擦的焦糊味和西伯利亞荒原特有的土腥氣。
陳默靠在車門上,指尖夾着半截沒抽完的煙。煙頭忽明忽暗,映照着他那張平靜得有些過分的臉。
鮑裏斯站在他對面,手裏把玩着那把匕首。刀鋒在昏暗的燈光下劃出一道道冷冽的弧線,像是一條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毒蛇。
“來了。”
鮑裏斯突然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目光投向車廂另一頭的黑暗處。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伴隨着金屬碰撞的脆響。
七八個大漢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領頭的正是那個光頭,手裏提着一把開山刀,刀刃上還帶着缺口,顯然是把見過血的凶器。
那個斷了手的小偷跟在後面,一臉怨毒地盯着陳默,像是一條被打斷了脊梁骨卻還想咬人的癩皮狗。
“就是這小子!”
小偷指着陳默,尖聲叫道。
光頭獰笑了一聲,摸了摸自己鋥亮的腦門。
“小子,挺狂啊,敢動我的人?”
他把刀往肩膀上一扛,歪着頭打量着陳默。
“知道這是誰的地盤嗎?在這趟車上,是龍你得給我盤着,是虎你得給我臥着!”
陳默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光頭,眼神裏沒有一絲波瀾。
這種眼神讓光頭很不舒服。他習慣了別人的恐懼和求饒,這種無視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羞辱。
“媽的,裝什麼啞巴!”
光頭怒了,揮起手裏的刀。
“兄弟們,給我廢了他!男的扔下去喂狼,那皮箱裏的錢大家分了!”
“吼——!”
身後的幾個大漢怪叫着沖了上來,手裏的鋼管和匕首揮舞得虎虎生風。
陳默依然沒動。
他只是輕輕彈了彈煙灰,然後往後退了半步。
這半步,就是信號。
鮑裏斯動了。
他就像是一頭潛伏已久的獵豹,瞬間爆發出了驚人的速度。
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
只聽到一陣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和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沖在最前面的兩個大漢像是撞上了一堵牆,直接倒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車廂壁上,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暈了過去。
緊接着,鮑裏斯的身影鬼魅般地穿梭在人群中。
每一次出手,必有一人倒下。
或是手腕被折斷,或是膝蓋被踢碎,或是下巴被卸掉。
他的動作簡潔、高效、致命。沒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全是戰場上磨練出來的殺人技。
不到一分鍾。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七八個大漢,此刻全都躺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只剩下光頭一個人還站着。
但他手裏的刀已經拿不穩了,兩條腿像是在篩糠一樣劇烈地顫抖着。
他看着滿地的手下,又看了看那個站在屍堆中間、連大氣都沒喘一口的男人,眼裏的凶光早已變成了無盡的恐懼。
這哪裏是人?
這分明就是個魔鬼!
“你……你……”
光頭結結巴巴地想要說話,但牙齒打架的聲音讓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鮑裏斯沒有理他。
他彎下腰,在其中一個大漢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跡,然後默默地退回到了陳默身後。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陳默吸了最後一口煙,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碾滅。
然後,他慢慢地走向光頭。
皮鞋踩在鐵板上的聲音很輕,但在光頭聽來,卻像是死神的腳步聲。
“剛才你說,這是誰的地盤?”
陳默走到光頭面前,輕聲問道。
光頭渾身一顫,手裏的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大……大哥……我錯了……我有眼不識泰山……”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鼻涕眼淚流了一臉。
“這地盤是您的!以後這趟車,您說了算!”
陳默笑了笑。
他彎下腰,撿起那把開山刀,在手裏掂了掂。
挺沉。
“我不需要地盤。”
他把刀扔回給光頭,刀鋒貼着光頭的臉頰插進了地板裏,嚇得光頭差點尿了褲子。
“我只需要安靜。”
陳默拍了拍光頭的臉,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只寵物。
“以後,別讓我在我的包廂附近看到任何不幹淨的東西。明白嗎?”
“明白!明白!”
光頭把頭磕得砰砰響。
“滾吧。”
陳默直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向包廂走去。
鮑裏斯跟在他身後,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
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車廂盡頭,光頭才癱軟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
六天後。
列車終於緩緩駛入了莫斯科雅羅斯拉夫爾火車站。
當陳默提着皮箱走出車站的時候,迎接他的是莫斯科陰沉的天空和凜冽的寒風。
這座曾經輝煌無比的帝都,此刻正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中。
街道上積雪未消,行人們裹着厚厚的大衣,行色匆匆,臉上帶着一種特有的麻木和疲憊。
路邊的商店櫥窗大多空空蕩蕩,偶爾有幾家還在營業的,門口也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那是等待購買面包和牛奶的人群。
陳默站在台階上,看着眼前這幅蕭條的景象,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現在的莫斯科。
混亂、飢餓、動蕩。
但對於野心家來說,這裏就是天堂。
“先找個地方住下。”
陳默對身後的鮑裏斯說道。
鮑裏斯點了點頭,伸手攔下了一輛拉達出租車。
兩人在阿爾巴特大街附近找了一家還算體面的旅館住下。
簡單洗漱了一番,換上一身幹淨的衣服後,陳默便帶着鮑裏斯出了門。
他的目的地很明確——紅場旁邊的古姆百貨商場。
那是蘇聯最大的百貨商店,也是整個國家商業的臉面。
即便是在物資最匱乏的時候,這裏依然維持着表面的繁榮。
巨大的玻璃穹頂下,三層樓高的商場內部裝飾得富麗堂皇。噴泉、花壇、雕塑,無一不彰顯着昔日的榮光。
但只要仔細看就會發現,那些精美的櫃台裏,擺放的商品少得可憐。
大部分貨架都是空的,或者只擺着一些沒人要的劣質工藝品。
陳默沒有在一樓停留,而是徑直上了三樓。
按照卡捷琳娜給的信息,他要找的人就在這裏。
三樓的辦公區顯得格外安靜。
走廊裏鋪着厚厚的地毯,牆上掛着畫像。
陳默在一扇雕花的紅木門前停下了腳步。
門牌上寫着一行俄文:采購部經理——安德烈·米哈伊洛維奇。
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抬手敲了敲門。
“進。”
裏面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
陳默推門而入。
辦公室很大,裝修得很氣派。
巨大的落地窗正對着紅場,可以清楚地看到冬宮的紅牆和尖頂。
辦公桌後面坐着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份報紙在看。
看到進來的兩個亞洲面孔,安德烈皺了皺眉,放下了手裏的報紙。
“你們是誰?怎麼進來的?”
他的語氣很不客氣,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
在他看來,這個個中國人大概又是那種想來推銷劣質商品的倒爺。
這種人他見得多了,每天都要趕走好幾撥。
“安德烈經理,你好。”
陳默微笑着走了過去,不卑不亢地伸出手。
“我叫陳默,來自中國。”
安德烈並沒有伸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不管你叫什麼,如果你是來推銷東西的,那就請回吧,我們這裏不需要。”
他揮了揮手,像是在趕蒼蠅。
“現在的中國貨,質量太差,上次那批羽絨服,毛都掉光了。”
陳默並沒有生氣。
他收回手,從口袋裏掏出那個黑色的皮夾。
然後,抽出那張便籤,輕輕放在了安德烈面前的桌子上。
“我想,您可能誤會了。”
陳默的聲音依舊平靜。
“我不是來推銷的。我是來幫您解決問題的。”
安德烈瞥了一眼那張便籤。
起初,他的表情還是漫不經心的。
但當他的目光落在便籤右下角那個花體的籤名上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那是卡捷琳娜的籤名。
在這個圈子裏,沒有人不認識這個籤名。
也沒有人敢忽視這個籤名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安德烈的臉色瞬間變了。
那種傲慢和不耐煩像是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諂媚的驚訝。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一聲刺耳的響聲。
“這……這是……”
他拿起便籤,仔細地端詳着,仿佛那是某種稀世珍寶。
確認無誤後,他抬起頭,看着陳默的眼神完全變了。
變得熱切,變得恭敬,甚至帶着一絲惶恐。
“哎呀!原來是卡捷琳娜女士介紹的朋友!”
安德烈繞過辦公桌,快步走到陳默面前,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陳默的手。
那熱情勁兒,就像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真是失禮!太失禮了!快請坐!快請坐!”
他把陳默引到沙發上坐下,然後又忙不迭地去泡茶。
“鮑裏斯,你也坐。”
陳默對一直站在門口的鮑裏斯說道。
鮑裏斯點了點頭,在陳默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腰杆依舊挺得筆直。
不一會兒,安德烈端着兩杯熱氣騰騰的紅茶走了過來。
用的不是那種普通的玻璃杯,而是精致的骨瓷茶具。
“這是正宗的格魯吉亞紅茶,您嚐嚐。”
安德烈把茶杯放在陳默面前,臉上堆滿了笑容。
“不知道陳先生這次來莫斯科,有什麼指教?”
陳默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茶香濃鬱,回味甘甜。
確實是好茶。
“指教談不上。”
陳默放下茶杯,看着安德烈。
“我聽說,古姆百貨最近的貨源有點緊張?”
安德烈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變成了苦笑。
“何止是緊張啊,簡直就是斷頓了!”
他拍了拍大腿,一臉的無奈。
“上面的計劃指標倒是下來了,可工廠那邊根本交不出貨,老百姓天天在樓下排隊罵娘,我這個采購經理,頭發都快愁白了。”
說到這裏,他偷偷看了一眼陳默。
既然是卡捷琳娜介紹來的人,那肯定是有路子的。
“陳先生,您既然提到了這個,是不是……”
“我有貨。”
陳默沒有繞彎子,直接給出了答案。
“輕工產品、日用品、食品,你要什麼,我有什麼。”
安德烈的眼睛亮了。
但他畢竟是個老油條,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陳先生,不是我不信您,只是這量……”
“五十個車皮。”
陳默伸出五根手指。
“第一批貨,五十個車皮,已經在路上了。”
“嘶——”
安德烈倒吸了一口涼氣。
五十個車皮!
這可不是小數目。
如果真有這麼多貨,那不僅能解決古姆百貨的燃眉之急,甚至能讓他這個采購經理在整個莫斯科商界都揚眉吐氣一把。
“此話當真?”
安德烈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卡捷琳娜女士的信譽,您應該清楚。”
陳默淡淡地說道。
這一句話,徹底打消了安德烈的疑慮。
是啊,能拿着卡捷琳娜親筆便籤的人,怎麼可能開這種玩笑?
“好!太好了!”
安德烈激動得搓着手,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
“只要貨一到,我全要了!價格好商量!絕對比市價高!”
“價格不是問題。”
陳默靠在沙發上,手指輕輕敲擊着扶手。
“但我有個條件。”
“您說!只要我能辦到的,絕無二話!”
安德烈拍着胸脯保證道。
“我要盧布。”
陳默看着安德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現金,而且,我要通過古姆百貨的官方渠道結算。”
安德烈愣了一下。
這算什麼條件?
這本來就是正常的商業流程啊。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陳默要的不僅僅是錢,更是一個合法的身份,一個官方的背書。
有了古姆百貨的結算單,陳默的這批貨就徹底洗白了。
以後他在莫斯科做生意,就是合法的外國投資商,而不是那些偷偷摸摸的倒爺。
高。
實在是高。
安德烈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中國人,心裏不由得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這哪裏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
這分明就是個深諳遊戲規則的老手!
“沒問題!”
安德烈一口答應下來。
“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財務部嗎?我是安德烈,給我準備一份采購合同。對,現在就要,馬上送到我辦公室來!”
掛斷電話,安德烈轉過身,看着陳默,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陳先生,祝我們合作愉快。”
陳默站起身,再次伸出手。
這一次,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合作愉快,安德烈經理。”
走出古姆百貨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紅場上的燈光亮起,將冬宮映照得更加莊嚴肅穆。
陳默站在寒風中,看着那座巨大的堡壘,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第一步,成了。
他不僅敲開了古姆百貨的大門,更重要的是,他借着卡捷琳娜的勢,成功地在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裏撕開了一道口子。
接下來,就是讓這道口子變得更大,直到吞噬掉所有的利益。
“老板,去哪兒?”
鮑裏斯站在他身後,低聲問道。
“去吃飯。”
陳默緊了緊身上的大衣。
“去老莫。今天我請客。”
“老莫?”
鮑裏斯愣了一下。
那是莫斯科最頂級的餐廳,也是以前只有上層才能去的地方。
“對,老莫。”
陳默邁開步子,向着那個燈火輝煌的方向走去。
“以後,我們會經常去那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