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比賽後的第三天,沈星才重新出現在學校。

她走進食堂時,林樹立刻注意到了變化——不是外在的,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她的步伐依然端正,背脊依然挺直,但那種緊繃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疲憊的鬆弛。像一根一直拉緊的弦,終於被允許放鬆一點,卻反而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沈星!”周小雨招手,聲音裏滿是小心翼翼的歡喜,“這裏!”

沈星端着餐盤走過來。今天她帶的午餐和以往不同:有醬汁的排骨,炒得油亮的青菜,甚至有一小份水果沙拉。餐盒也不再是單調的分格,食物隨意地擺放在一起,界限模糊。

“你的手好了嗎?”周小雨問,眼睛盯着沈星的手指——創可貼已經撕掉了,水泡結了深色的痂,像小小的島嶼分布在她指尖。

“好多了。”沈星坐下,聲音平靜,“不練琴,就好得快。”

這句話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林樹聽出了裏面的復雜情緒。不練琴——是因爲比賽結束了暫時休息,還是因爲別的?

“你爸爸……”蘇曉試探着問,“他怎麼說?”

沈星夾起一塊排骨,仔細地去掉骨頭:“他說,初選結果要一周後才公布,現在不要多想。讓我正常上學,正常練琴。”

“正常練琴?”周小雨瞪大眼睛,“你的手都這樣了!”

“已經可以彈了。”沈星說,伸出左手,彎曲手指展示,“只要不用力按,就沒事。爸爸說,不能因爲一點小傷就停止練習。”

一點小傷。林樹看着她指尖那些深色的痂,想象着琴鍵壓上去時的疼痛。那不是一點小傷,那是身體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說:夠了。

午餐在一種微妙的氛圍中進行。沈星吃得比平時多,但動作依然優雅。她偶爾會看向窗外,目光沒有焦點,像在思考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想。

“周六還去花房嗎?”蘇曉問,打破了沉默。

沈星收回目光:“去。我爸爸同意了,只要我下午練完琴。”

“太好了!”周小雨眼睛亮了,“我媽媽答應教我做餅幹,我做好了帶去!”

林樹注意到沈星聽到“練完琴”時,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很細微的動作,很快恢復如常,但被他捕捉到了。

下午放學,林樹在教室門口等沈星——他們約好一起去圖書館找修屋頂的資料。沈星走出來時,肩上背着琴譜包,手裏還提着一個沉重的紙質手提袋。

“這是什麼?”林樹問。

“樂譜。”沈星把袋子遞給他看,裏面是厚厚的幾本譜集,“爸爸今天中午送來的。說初選過了的話,復賽要準備新曲子。讓我提前看。”

林樹接過袋子,確實很重。“你還沒過初選。”

“他說要做兩手準備。”沈星聲音平淡,“進了,就有備無患。沒進……就當拓展曲目庫。”

這話聽起來合理,但林樹感到不舒服。那幾本譜集像是一種無聲的壓力,提前壓在沈星肩上,不管她願不願意。

去圖書館的路上,沈星很安靜。走到銀杏樹下時,她忽然停下:“林樹,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

“如果你做一件事,一開始是因爲喜歡,後來是因爲必須做好,再後來是因爲害怕做不好會讓別人失望。”沈星看着樹根處那些星星,聲音很輕,“那這件事,還算你喜歡的事嗎?”

林樹想了想。他照顧母親,一開始是因爲愛,後來是因爲責任,再後來是因爲恐懼——恐懼她病情加重,恐懼自己做得不夠好。那這份照顧,還算愛嗎?

“我不知道。”他誠實地說,“但也許喜不喜歡,和堅不堅持,是兩回事。”

沈星轉頭看他,眼睛裏有探究:“什麼意思?”

“你可以因爲責任堅持一件事,同時不再喜歡它。”林樹說,組織着語言,“也可以依然喜歡,但不喜歡它帶來的壓力。感情是復雜的,不是非此即彼。”

沈星沉默了很久。然後她說:“我可能不再喜歡彈琴了。”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像怕驚擾什麼,但每個字都清晰。林樹感到胸口一緊。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不知道。”沈星搖頭,“也許是從每天練四個小時開始。也許是從爸爸裝監控開始。也許是從手指磨出水泡還要繼續練開始。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坐在鋼琴前,我不再感到快樂,只感到累。”

她頓了頓,補充道:“但我不敢告訴爸爸。他說鋼琴是他對我最大的投資,是他未完成的夢想。如果我說我不喜歡了……”

她沒有說完。不必說完。

林樹想起母親發病最嚴重的那段時間,他每天照顧她,給她喂藥,打掃房間,做飯。有一天他突然想:如果媽媽永遠好不起來,我是不是要這樣過一輩子?那個念頭讓他感到恐懼,不是恐懼照顧她,是恐懼這種生活沒有盡頭。

但他沒有選擇。就像沈星沒有選擇說不喜歡彈琴。

“在花房的時候,”沈星忽然說,聲音亮了一點,“我不用彈鋼琴。我可以折星星,可以看書,可以什麼也不做。在那裏,我不是‘彈鋼琴的沈星’,就只是沈星。”

她看向林樹:“所以我一定要去。每周都要去。”

林樹點頭:“我們會一直在。”

他們繼續走向圖書館。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兩個人並肩走着,中間隔着一點禮貌的距離,但步調一致。

周六的花房聚會,沈星帶來了一個消息:初選結果出來了,她進了復賽。

她說這個消息時,臉上沒有任何喜悅。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評委認爲我的技術基礎扎實,雖有瑕疵但有潛力。復賽在十一月底,還有一個半月。”

周小雨先反應過來:“恭喜!你進了!太好了!”

蘇曉也笑:“我就說你能行!”

只有林樹注意到沈星握着保溫杯的手指關節發白。她喝了一口水,繼續說:“復賽要準備兩首曲子,一首古典,一首自選。我爸爸已經請了更專業的老師,從下周開始加課。”

“每周幾次?”林樹問。

“三次。周二、周四晚上,周六全天。”沈星說,“所以以後……我可能只能來花房待一小會兒。下午三點前要回去。”

一陣沉默。陽光從屋頂裂縫照進來,光斑在毯子上移動。

“沒關系,”周小雨先開口,“能來多久就來多久。我們等你。”

“對!”蘇曉用力點頭,“你忙你的,基地又不會跑。”

沈星看着他們,眼眶有些紅,但她很快低下頭,從包裏拿出一個鐵盒。打開,裏面是折好的星星——很多,至少有二十顆,各種顏色混在一起。

“我這周折的。”她說,聲音有些啞,“睡不着的時候就折。折着折着,就折了這麼多。”

林樹拿起一顆藍色的。折得很精致,但邊緣有些地方折痕過深,紙都快破了。他能想象沈星在深夜的台燈下,一遍遍折疊的樣子——不是放鬆,是另一種緊繃。

“我有個想法。”周小雨忽然說,“我們每個人拿一顆沈星的星星,然後把自己的一顆給她。這樣……就算她不能常來,我們也帶着她的一部分。她也帶着我們的。”

蘇曉眼睛一亮:“這個好!像交換信物!”

沈星愣了愣,然後輕輕點頭:“好。”

他們開始挑選。林樹選了那顆邊緣幾乎要破的藍色星星,沈星選了林樹之前折的綠色星星。周小雨選了紫色的,給沈星一顆粉色的。蘇曉選了紅色的,給沈星一顆橙色的。

四顆星星交換完畢,各自被小心地收好。沈星把三顆新星星放進鐵盒,蓋好蓋子,抱在懷裏,像抱着什麼珍貴的東西。

那天下午他們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周小雨畫完了花房的畫——破碎的玻璃屋頂,斑駁的光影,毯子上的四個人只是簡單的輪廓。蘇曉嚐試用水泥補了另一處裂縫,弄得滿手都是,最後被林樹接手完成。沈星大部分時間安靜地坐着,偶爾幫忙遞工具,更多時候是看着他們,像要記住每一個細節。

三點差十分,她站起來:“我該走了。”

沒有人挽留。大家開始收拾東西,陪她一起離開花房。走到銀杏樹下時,沈星停下,從鐵盒裏拿出一顆金色的星星,放在樹根處。

“許願了嗎?”周小雨問。

“許了。”沈星說,“希望復賽快點過去。”

不是希望表現好,不是希望晉級,只是希望快點過去。林樹聽出了裏面的疲憊。

他們送她到三單元樓下。沈星上樓前,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那眼神很復雜——有感謝,有不舍,有無奈,還有一種林樹當時沒能完全理解的決絕。

回到家,林樹把沈星給的那顆綠色星星放進玻璃瓶。藍色和綠色並排躺着,在透明的瓶子裏像一小片凝固的星空。他想起沈星說“我可能不再喜歡彈琴了”,想起她說“在花房的時候,就只是沈星”。

那天晚上,林樹做了一個夢。夢見沈星站在一個很大的舞台上,彈着琴,但琴鍵是紙折的,一按就塌陷,發不出聲音。台下坐滿了看不清臉的人,都在鼓掌,但掌聲是無聲的。沈星一直彈,紙做的琴鍵不斷塌陷,她手指流血,血染紅了白色的紙。最後整個鋼琴塌成一堆彩色的紙屑,沈星站在紙屑中央,手裏握着一顆金色的星星,對他微笑。

醒來時凌晨三點,林樹坐起來,看着窗外的夜色。對面三樓的窗戶還亮着燈——沈星房間的燈。這麼晚,她還沒睡。是在練琴?還是在折星星?

他想起白天的交換儀式,想起沈星抱着鐵盒的樣子。那些星星是她睡不着時的產物,是她無法言說的壓力折成的形狀。每一顆都精致,每一顆都完美,但每一顆都承載着無法釋放的重量。

林樹走到書桌前,打開台燈,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他不太會折星星,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折出來的星星歪歪扭扭,一邊鼓一邊癟,像個發育不良的孩子。

但他還是把它放進了玻璃瓶。和沈星那些完美的星星放在一起,這顆歪歪扭扭的顯得格外真實。

第二天是周日,林樹起得很早。母親難得地也起來了,在廚房煮粥。陽光很好,粥的香味在小小的屋子裏彌漫,有種久違的溫馨。

“媽媽,”林樹在餐桌旁坐下,忽然問,“如果你做一件事,不再喜歡了,但必須繼續做,怎麼辦?”

周文娟關了火,把粥盛進碗裏。她思考了一會兒,說:“那就找到還能喜歡的那部分。哪怕很小的一部分。”

“比如?”

“比如我以前不喜歡做家務,”周文娟在兒子對面坐下,“但後來我發現,擦玻璃時看着窗戶變幹淨,有種奇怪的滿足感。所以每次做家務,我就專注在擦玻璃那一小會兒。其他的,就當必須完成的程序。”

林樹想起沈星彈琴。如果她不再喜歡整個練琴的過程,還能喜歡什麼?某個音符的音色?某段旋律的流暢?還是只是彈完後的那片刻寧靜?

“你是在想沈星的事吧?”周文娟輕聲問。

林樹驚訝地看着母親。

“你最近常提起她。”周文娟微笑,笑容很淡但溫柔,“她是個好孩子,但太累了。我看得出來。”

“怎麼看得出來?”

“她的眼睛。”周文娟說,“和你爸爸當年加班到很晚時的眼睛一樣。裏面有光,但那光是燒出來的,不是自然亮的。”

林樹想起沈星的眼睛。琥珀色,很清澈,但深處確實有種燃燒感——不是熱情,是消耗。

那天下午,他看見沈星在對面窗戶裏練琴。她坐得很直,手指在琴鍵上移動,表情專注但空洞。練了大約半小時,她停下來,雙手按在琴鍵上,頭低下去,很久沒有動。

然後她站起來,離開鋼琴,走到窗邊。她看見了林樹,愣了一下,然後對他揮手,很輕地笑了笑。

林樹也揮手。隔着兩棟樓的距離,他們無聲地打了個招呼。

沈星指了指鋼琴,搖搖頭,做出一個“累”的口型。林樹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心髒位置,然後豎起大拇指——一個笨拙的“加油”手勢。

沈星笑了,真正的笑,眼睛彎起來。然後她回到鋼琴前,繼續練習。

林樹看着她的側影,想起母親的話:找到還能喜歡的那部分。

也許對沈星來說,那個部分不是鋼琴本身,而是彈完後能在窗邊看見朋友的那個瞬間。是知道有人理解她的累,有人會給她一個笨拙的加油手勢。

是知道在花房,在銀杏樹下,在某個不完美的世界裏,她被允許只是沈星。

哪怕只有一小會兒。

真正的僞裝不是戴上面具,而是連自己都忘了面具下的臉是什麼模樣。但總有一些時刻,一些地方,一些人,會讓你忍不住掀開一角,讓真實的疲憊透透氣——哪怕只是透過一扇窗,一個手勢,一顆折得歪扭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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