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月最後一個周六,鋼琴復賽的日子,天空是一種灰蒙蒙的鉛色,像是要下雪,又遲遲不肯落下。

沈星這次穿了黑色的演出裙,簡單的剪裁,沒有任何裝飾。父親沈建國親自開車送她到青少年宮,路上一直在叮囑:“自選曲目選《彩雲追月》是對的,民族特色,評委喜歡。但要注意左手的裝飾音,上次老師說的那個滑音處理……”

沈星安靜地聽着,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劃着節奏。車窗外的街景向後飛掠,像一卷快進的膠片。她想起上周在花房,林樹問她:“你自己想彈什麼?”

她沒有回答。因爲答案是不能說出口的——《卡農》,或者任何簡單的、不需要炫技的、只是好聽的曲子。但復賽不能彈那些,復賽要展示“水平”,要“有競爭力”,要“讓人記住”。

車在青少年宮門口停下。沈建國沒有立刻讓她下車,而是轉過身,認真地看着女兒:“星星,爸爸知道你很辛苦。但這一步很重要,進了決賽,就有機會保送音樂學院附中。那是你的未來。”

未來。沈星看着父親眼裏的期望,那期望太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她點點頭:“我知道了。”

“去吧。爸爸在觀衆席等你。”

沈星下車時,看見了銀杏樹下的三個人。林樹、蘇曉、周小雨,站在初冬的寒風裏,手裏沒有海報,沒有橫幅,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像三棵年輕的樹。

她走過去,周小雨先開口:“今天很冷,這個給你。”遞過來一個暖手寶,小小的,粉色的,已經充好了電。

沈星接過,溫暖從掌心蔓延開來:“謝謝。”

“手還好嗎?”林樹問。距離初選已經過去一個半月,沈星手上的水泡早就好了,但指尖的硬繭更厚了。

“能彈。”沈星簡單地說,握了握手指,“今天的曲子……應該沒問題。”

應該。這個詞她用得很謹慎。鋼琴從來沒有“應該”,只有“是”或“不是”。但她在父親面前必須說“沒問題”,在朋友面前可以說“應該”。

蘇曉拍了拍她的肩膀,動作很輕:“別想太多。彈就是了。”

沈星點頭,看了眼青少年宮的大門。陸續有參賽選手進去,都穿着正式的服裝,表情各異——有的興奮,有的緊張,有的面無表情。

“我要進去了。”她說。

“等你出來。”林樹說。

沈星轉身走向大門。黑色的裙擺在冷風中微微飄動,她的背影挺直,但林樹看見她握暖手寶的手指關節發白。

復賽的候場區比初選時更正式。房間裏鋪着地毯,有飲水機,甚至有一架小鋼琴供選手熱身。沈星的號碼是9,中間偏前。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把琴譜放在膝蓋上——其實她已經不需要譜了,但拿着它有種安全感。

熱身時間,幾個選手去彈了那架小鋼琴。沈星聽着,在心裏默默評判:這個節奏不穩,那個情感處理太誇張,還有一個音準有問題……然後她停住。又是這樣。評判別人,比較自己。這是父親教她的:“要知道自己的位置,就要知道別人的水平。”

但她不想知道。她只想彈琴,或者,不彈琴。

輪到第三個選手時,沈星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有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椏伸向灰色的天空,像在祈求什麼。她想起銀杏樹,現在應該已經滿樹金黃了吧?上周去花房時,她看見落葉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沙沙響。

“9號,沈星選手,請準備。”

工作人員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沈星深吸一口氣,拿起琴譜,走向通往舞台的走廊。

這次的舞台更大,燈光更亮。評委席坐滿了人,七個評委,有男有女,都穿着正裝,表情嚴肅。觀衆席也坐了七八成,大多是選手的家長和老師。沈星一眼就看見了父親——坐在第三排中間,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在參加重要會議。

她在鋼琴前坐下。調整琴凳,打開琴蓋,手指輕拂琴鍵。觸感和她平時練的琴不同,更敏感,更靈敏。一個小失誤都會被放大。

第一首是指定曲目,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選段。沈星彈得很穩,技術上無可挑剔,每個音符都清晰,每個聲部都平衡。但彈到一半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任何感覺——沒有對音樂的感覺,沒有投入,只是在執行。手指在動,腦子在監控:力度對不對?節奏準不準?聲部平衡嗎?

這種分裂感讓她恐慌。最後一個和弦結束時,她甚至沒意識到已經彈完了,直到掌聲響起。

短暫的休息,評委在打分。沈星看向觀衆席,父親在微微點頭,似乎滿意。但她自己知道,剛才的演奏是空洞的。

第二首是自選曲目,《彩雲追月》。這首她練了無數遍,閉着眼睛都能彈。前奏響起時,她找回了些感覺——民族音樂的韻味,那種朦朧的美感。她稍稍放鬆,讓手指跟隨記憶流動。

但進入中段時,意外發生了。

左手小指在做一個快速滑音時,突然抽筋了。劇烈的疼痛讓她差點叫出聲,手指僵在琴鍵上,錯過了兩個音符。

寂靜。可怕的寂靜。她能感覺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能感覺到父親的震驚,能感覺到評委們的皺眉。

補救。快補救。她強迫手指繼續,但疼痛讓動作變形,接下來的幾個音都太重,破壞了整首曲子的輕盈感。她越急越錯,進入最後一段時,節奏已經完全亂了。

結束時,最後一個和弦她幾乎是砸下去的,然後迅速抬起手,不敢看任何人。

掌聲稀稀拉拉,帶着禮貌的尷尬。沈星站起來鞠躬,動作僵硬。下台時,她感覺自己的腿在發抖。

走廊裏,工作人員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可以離開了。”

沈星沒有立刻走。她靠在牆上,閉着眼睛,等待那陣暈眩過去。手指還在抽痛,心裏則是一片冰冷的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睛,父親站在面前,臉色鐵青。

“怎麼回事?”沈建國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裏面的怒火清晰可辨,“那個滑音你練了多少遍?怎麼會錯?”

沈星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還有後面,完全失控!你是太緊張還是根本沒準備好?”

“我手抽筋了。”沈星終於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抽筋?”沈建國皺眉,“怎麼會抽筋?你是不是又熬夜了?還是偷懶沒做手指操?”

沈星看着他,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不是身體上的,是靈魂上的。她不想解釋,不想說這一個月來每天練琴六小時,不想說手指的疼痛已經持續了一周,不想說她昨晚根本睡不着,凌晨三點還在折星星。

“對不起。”她說,低下頭。

沈建國看着她,嘆了口氣,怒火轉爲失望:“算了。等結果吧。也許……也許評委看在你第一首表現好的份上……”

他沒有說完,但沈星知道可能性很小。復賽競爭激烈,一個重大失誤足以被淘汰。

走出青少年宮時,天開始飄雪。細小的雪花在空中旋轉,落地即化。沈星看見朋友們還等在原地,肩膀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白。

周小雨先跑過來,看見沈星的表情,想問的話咽了回去。

蘇曉撓撓頭:“那個……結束了就好。我們去吃熱乎的?”

林樹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沈星。她臉色蒼白,眼神空洞,但深處有種奇怪的東西——不是絕望,是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

“我想去個地方。”沈星忽然說。

“哪兒?”

“琴行。”

沈建國皺起眉:“琴行?現在去琴行幹什麼?”

“我想試試別的琴。”沈星說,語氣很平靜,但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就一會兒。爸爸,您先回去吧,我晚點自己回家。”

沈建國想說什麼,但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她身後的三個朋友,最終點頭:“早點回來。注意安全。”

他開車離開後,沈星轉向朋友們:“陪我一會兒,可以嗎?”

“當然!”周小雨立刻說。

最近的琴行在兩條街外。雪下大了,雪花在路燈的光柱中飛舞,像無數小小的飛蛾。四個人沉默地走着,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琴行很大,一樓擺滿了各種鋼琴。周末下午,有幾個顧客在試琴,琴聲混雜在一起,有些嘈雜。沈星徑直走向角落的一架白色三角鋼琴,價格牌上的數字讓人咋舌。

“你要彈這個?”蘇曉小聲問。

沈星點頭,在琴凳上坐下。她沒有脫外套,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停頓了幾秒。

然後她開始彈。

不是比賽曲目,不是練習曲。是《卡農》。最簡單的版本,溫和的,重復的,像呼吸一樣自然的旋律。

琴行裏其他聲音漸漸安靜下來。顧客停下試琴,店員也停下介紹,都看向角落那個穿黑色裙子的女孩。她彈得很慢,很輕,像是在對自己說話。雪花在窗外飛舞,琴聲在溫暖的室內流淌。

林樹站在她身後,看見她的背脊終於放鬆了,肩膀不再緊繃,手指在琴鍵上移動時有一種奇異的流暢感。沒有技巧展示,沒有情感渲染,只是純粹的音樂。

一曲終了,琴行裏安靜了幾秒,然後有人開始鼓掌。沈星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看着琴鍵。

“這首曲子,”她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我六歲就會彈了。那時候學鋼琴,就是因爲喜歡這首曲子。爸爸說太簡單,不讓我多練,要我學更難的。但我一直記得……第一次彈出完整旋律時的感覺。”

她再次抬起手,彈了另一首。是《小星星變奏曲》,莫扎特寫給初學者的曲子,簡單,天真,充滿童趣。

琴行老板走過來,是個溫和的中年男人:“小姑娘彈得真好。想買琴嗎?”

沈星搖頭:“只是試試。謝謝。”

她站起來,對朋友們說:“走吧。”

走出琴行時,雪已經積了薄薄一層。街燈亮起,橙色的光暈在雪夜中顯得格外溫暖。沈星忽然在路邊蹲下,用手指在雪地上寫字。

周小雨湊過去看,寫的是:“到此爲止。”

“什麼意思?”蘇曉問。

沈星站起來,拍拍手上的雪:“意思是,我不再爲別人彈琴了。”

她說得很平靜,但這句話的重量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你爸爸……”周小雨擔憂地說。

“我會跟他談。”沈星看向遠處的霓虹燈,“也許他不會理解,也許他會生氣。但我不想再這樣了。今天在舞台上,我意識到一件事——我寧願在琴行彈簡單的曲子給陌生人聽,也不願在比賽上彈復雜的曲子給評委看。”

她頓了頓,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消散:“彈琴應該是快樂的。如果不快樂了,那還有什麼意義?”

林樹想起她問過的問題:如果不再喜歡了,還算喜歡的事嗎?現在沈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不喜歡了,就找回最初喜歡的樣子。如果找不回,就停下。

“那你的未來怎麼辦?”周小雨問,“你爸爸說的音樂學院附中……”

“我不知道。”沈星誠實地說,“也許會有別的路。也許沒有。但至少……至少我想試試,按自己的方式活一段時間。”

雪越下越大,四個人站在琴行門口,頭發和肩膀都白了。沈星從包裏拿出那個鐵盒,打開,裏面還有幾顆星星。她拿出一顆銀色的,遞給林樹。

“這個給你。”

林樹接過,星星在雪夜中泛着微弱的光。

“這是我昨晚折的。”沈星說,“折的時候我在想,如果今天彈砸了,也許不是壞事。也許是個開始。”

開始什麼,她沒有說。但林樹明白了。開始做沈星,而不只是“彈鋼琴的沈星”。開始選擇,而不只是被選擇。開始犯錯,而不只是害怕犯錯。

他們送沈星回家。到三單元樓下時,窗戶裏亮着燈,沈建國的身影在窗簾後隱約可見。沈星抬頭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

“我上去了。”

“需要我們陪你嗎?”周小雨問。

沈星搖頭,笑了:“不用。這是我和爸爸之間的事。”

她轉身走進單元門,腳步聲在樓梯間響起,漸漸遠去。三個人站在雪地裏,看着那扇亮燈的窗戶,很久沒有離開。

“她會沒事吧?”蘇曉問。

“會很難。”林樹說,“但至少,她開始了。”

雪無聲地落下,覆蓋了街道、樹木、屋頂。銀杏樹在雪中靜立,枝頭的最後幾片黃葉在風雪中顫抖,但依然堅持着,不肯落下。

回到家的林樹,把沈星給的銀色星星放進玻璃瓶。現在瓶子裏有五顆星星了:藍色、綠色、粉色、橙色、銀色。它們在燈光下閃着不同的光,像一個小小的星系。

他想起沈星在雪地上寫的字:到此爲止。

不是結束,是界限。是告訴自己,也告訴世界:從這裏開始,我要走自己的路了。也許坎坷,也許不被理解,但至少真實。

窗外,雪還在下。對面三樓的窗戶裏,燈一直亮着。林樹不知道沈星和父親的談話如何,但他知道,無論結果怎樣,那個在琴行彈《卡農》的女孩,已經找到了某種比比賽結果更重要的東西。

她找回了彈琴的初心,哪怕只有短短幾分鍾。

而初心,有時候就是足夠支撐人走出很遠的,那一小片永不融化的雪地。

人生的岔路口往往不是鋪着鮮花的那條,而是被大雪覆蓋、需要自己踩出腳印的小徑。真正的選擇,不是在萬衆矚目下做出正確的表演,而是在無人看見的雪夜裏,決定不再爲掌聲而活。因爲生命最美的旋律,從來不是彈給別人聽的評判,而是夜深人靜時,自己心底那一首簡單卻真實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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