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曦……扶我起來。”
這五個字,沙啞、虛弱,卻像一道驚雷,在嘈雜混亂的傍晚炸響。
整個臨時的宿營地,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啃着窩頭的、竊竊私語的、哭泣抱怨的……所有聲音都在這一刻消失。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像見了鬼一樣,死死盯住了那輛破舊的木板車。
那個被斷言活不過三天的蕭家小將軍,那個連水都喂不進去的活死人,他……他竟然開口說話了!
而且,他睜着眼睛,目光清明,越過了所有人,直直地看着那個被他們所有人鄙夷、唾棄的沖喜新娘。
他叫的是,“若曦”。
沈氏臉上的驚慌和後怕還未褪去,此刻已經完全被一種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所取代。“晏之!我的兒!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就要再次撲上去。
然而,蕭晏之的目光卻沒有看她。他的眼睛,那雙曾經銳利如鷹,此刻雖蒙着一層病氣卻依舊深邃的眼睛,始終牢牢地鎖定在柳若曦的身上,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依賴。
柳若曦心中念頭飛轉。
她知道,這是蕭晏之在向所有人,尤其是向他母親沈氏,表明他的態度。
他選擇了我。
在全家最絕望的時候,他選擇相信我這個“喪門星”,而不是他母親,更不是那個遠在天邊的“白月光”。
這份維護,來得正是時候!
柳若曦沒有半分猶豫,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她上前一步,走到了木板車前。她沒有去看沈氏那張由狂喜轉爲錯愕和難堪的臉,只是低着頭,用一種依舊恭順,卻不再那麼怯懦的聲音應道:“是,相公。”
這個反應,恰到好處。既沒有恃寵而驕,又明確地接過了蕭晏之遞過來的“權力”。
“你……”沈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柳若曦理所當然地站到了自己兒子的身邊,一股難以言喻的憋屈和憤怒涌上心頭。兒子醒了,天大的好事,可兒子醒來後第一個叫的,第一個依賴的,竟然是這個她最看不起的喪門星!這讓她這個做母親的臉往哪兒擱?
尤其是在……在林婉兒派來的仆人還在不遠處看着的情況下!
柳若曦仿佛沒有察覺到沈氏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她仔細觀察着蕭晏之的情況,他現在只是意識清醒,但身體極度虛弱,根本不可能真的“坐起來”。
“相公,你身上傷重,不能亂動。”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幫你墊高些,會舒服一點。”
說着,她環顧四周。這破敗的宿營地裏,除了冰冷的石頭和髒污的幹草,什麼都沒有。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懷裏抱着的那個包裹上——那是白天林婉兒送來的,裏面裝着幹淨的衣物。
柳若曦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將那個包裹打開,取出裏面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細棉布外衣,毫不心疼地團了團,小心翼翼地塞到了蕭晏之的腦後和背部,讓他能夠以一個半靠的姿勢躺着,呼吸更順暢一些。
她的動作專業而利落,每一步都考慮到了對傷者的影響,與剛才沈氏那手忙腳亂的“關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你!你拿婉兒送來的衣服……”沈氏看到這一幕,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那是婉兒送給晏之穿的幹淨衣服!這個賤丫頭,竟然就這麼拿來當枕頭!
“娘。”
一個虛弱但冰冷的聲音打斷了沈氏的呵斥。
蕭晏之半靠在那裏,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恢復了幾分往日的凌厲。他看着自己的母親,一字一句地說道:“一件衣服,比我的命還重要嗎?”
沈氏被兒子這一下質問,噎得滿臉通紅,後面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跟兒子的命比起來,一件衣服算什麼?可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從兒子嘴裏說出來,尤其還是爲了維護那個沖喜丫頭,這感覺就完全變了。這不亞於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臉上。
周圍的蕭家族人,看着這一幕,眼神也變得愈發復雜。
少將軍醒了,這無疑是天大的喜訊,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但少將軍醒來後,明顯是護着這個沖喜新娘的。這……這以後的日子,怕是要變天了。
尤其是那個之前起哄的蕭明朗,此刻更是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剛才可是親眼看到,柳若曦是怎麼面不改色地把堂兄從鬼門關拉回來的。那份果決和冷靜,哪裏像個普通的貧民丫頭?
蕭晏之不再理會自己的母親。他靠在那裏,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氣,感受着劫後餘生的清醒。他的身體依舊劇痛,尤其是雙腿,幾乎毫無知覺。但他知道,自己活下來了。
他的目光轉向柳若曦,聲音低沉而沙啞:“水。”
“好。”柳若曦立刻應聲,從懷中取出了自己的那個寶貝水囊。
這一次,當着所有人的面,她擰開蓋子,熟練地將水囊口湊到蕭晏之的唇邊。
蕭晏之配合地張開嘴,貪婪地喝着那清冽甘甜的“救命水”。靈泉水順着喉嚨滑下,一股溫暖的氣流瞬間流遍四肢百骸,讓他精神爲之一振。
他心裏清楚得很,自己能醒過來,靠的絕不是林婉兒送來的那些華而不實的藥,而是這個女人,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喂給他的“水”,以及那些不知名的“藥”。
沈氏在一旁看着,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敢開口。兒子現在只聽這個丫頭的,她再生氣,也只能忍着。
喂完水,柳若曦又很自然地從林婉兒送來的另一個包裹裏,拿出了一塊精致的糕點。她沒有直接遞過去,而是用手指,極其仔細地將糕點一點點捏碎,捻成最細的粉末狀,然後用指尖沾了一點點,送到了蕭晏之的嘴邊。
“相公剛醒,腸胃虛弱,不能吃油膩和硬物。先潤潤口,墊一墊。”她低聲解釋道,這話像是說給蕭晏之聽,又像是說給所有人聽。
蕭晏之看着她那雙沾着糕點粉末的、幹淨纖細的手指,眸色深了深,最終還是張開了嘴。
入口的糕點碎末,帶着一絲甜意,是他這幾天來嚐到的第一絲食物的味道。
看着兒子終於吃了東西,沈氏心中那點不快,總算被喜悅沖淡了一些。她看着柳若曦的眼神,雖然依舊帶着審視和不喜,但那股刻骨的厭惡,卻悄然淡去了幾分。
不管怎麼說,這個丫頭,確實有幾分“用處”。
一場由蕭晏之蘇醒引發的風波,暫時平息了下來。
夜色漸深,官兵催促着衆人休息。
蕭家人今晚的心情,可謂是悲喜交加。喜的是蕭晏之醒了,悲的是前路漫漫,依舊絕望。
而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擺在了所有人面前。
林婉兒的仆人送來的食物,雖然精致,但分量並不多。白天爲了給蕭晏之“慶賀”,沈氏已經分了一些出去。現在,只剩下一些肉幹和幾包糕點。
沈氏想當然地將這些食物都收攏在自己身邊,顯然是準備留給蕭晏之和她自己,以及……同樣重傷的丈夫蕭振海。
至於其他人,包括柳若曦在內,分到的,依舊是官兵發的、像石頭一樣硬的黑窩頭。
這種赤裸裸的區別對待,讓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劉叔劉嬸這些忠仆自然不敢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啃着窩頭,就着冷水往下咽。但那些旁支的年輕子弟,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他們白天也跟着走了那麼遠的路,同樣飢腸轆轆,看着沈氏那邊飄來的肉幹香氣,一個個喉頭滾動,眼中滿是渴望和不忿。
柳若曦對此毫不在意。她有滿空間的物資,根本不屑於這點嗟來之食。她只是找了個避風的角落,縮起身子,閉上眼睛,準備進入空間好好吃一頓。
然而,她剛閉上眼,一個聲音就在她身邊響起。
“若曦。”
是蕭晏之。
柳若曦睜開眼,看到蕭晏之正看着她,那雙深邃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着復雜的光。
“把你那個窩頭,拿過來。”他命令道。
柳若曦一愣,不明所以,但還是從懷裏拿出了那個又冷又硬的黑窩頭。
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蕭晏之伸出那只還能動的手,接過了那個窩頭。然後,他看向自己的母親,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耳朵裏。
“娘,把林小姐送的肉幹,拿一些過來。”
沈氏愣住了:“晏之,你要肉幹做什麼?那窩頭怎麼能吃?娘這裏有糕點……”
“拿過來。”蕭晏之的語氣不容置疑。
沈氏雖然不解,但還是不情不願地取了一小包肉幹遞過去。
接下來,蕭晏之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舉動。
他一手拿着那個黑窩頭,一手拿着那片精制的肉幹,就那麼……一口窩頭,一口肉幹地,慢慢咀嚼起來。
他的動作很慢,很艱難,但很堅定。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他在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立場。他可以吃林婉兒送來的東西,但前提是,要和他的妻子,吃一樣的東西。
那個被所有人孤立、只配吃黑窩頭的柳若曦,只要他蕭晏之還承認她是他的妻子,那她就該和他享受同等的待遇!
這一口肉幹,一口窩頭,像一個又一個無聲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沈氏的臉上,也扇在了遠處那輛屬於林婉兒的、華麗馬車的方向。
柳若曦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這個男人,比她想象的,要聰明得多,也……狠得多。他不僅對敵人狠,對自己,對親人,也同樣狠。
就在這時,一直默默躺在蕭晏之身旁的蕭振海,那位被打斷了一條腿、始終沉默寡言的老將軍,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掃過自己的兒子,又掃過柳若曦,最後落在沈氏身上,用一種疲憊但威嚴的聲音,說出了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胡鬧!什麼時候了,還分三六九等?把吃食,都拿出來,給跟着我們受苦的族人和仆人們,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