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三月,某夜]
字跡一如既往的工整,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虔誠。
[今天姐姐又把她的隨身聽給我聽了。這次不是吵鬧的音樂,是一首外國女人唱的歌,聲音輕輕的,像在哭,又像在笑。
我還是聽不懂,但覺得心裏有點難過,又有點舒服。姐姐靠在窗邊看着外面,沒看我。
我不敢動,怕打擾她。耳機裏是她的世界,我能進去一會兒,哪怕只有一首歌的時間,也很好。]
筆尖在這裏停頓了一下,墨水微微暈開,仿佛書寫者當時的猶豫
[前天放學下雨了,很大。
我沒帶傘,躲在教學樓門口。
看着別人都被接走了,我想,可能要等雨小一點再跑回去。
然後,我就看到了姐姐。她撐着那把黃色的新傘,像一朵移動的蘑菇。
她看到我,皺了皺眉,走過來,把傘塞到我手裏,只說了一句:“笨死了,出門不看天。”然後她就跑進雨裏,和她的同學擠一把傘走了。
我撐着那把還帶着她手上香味的傘,一步一步走回家,走得很慢,很小心。
那把傘,比我以前在鄉下用的任何一件東西都要好。姐姐雖然罵我笨,但她把傘給了我。]
翻過一頁,字跡似乎更用力了一些
[過年時給我的紅包,我還留着。
叔叔阿姨的,我交給阿姨幫我存起來了。姐姐給的那個,我自己藏着。
有時候會拿出來看看,那張她自己糊的紅紙,邊上都有點毛了。
一塊錢,我舍不得用。
上面好像還有姐姐折它時的痕跡。
她當時說“少肉麻”,可我覺得,她給我紅包的時候,眼睛是笑着的。我希望是我看對了。]
筆跡在這裏變得有些輕飄,帶着不確定
[“嘬嘬嘬”。姐姐今天又叫我了三次。
一次是讓我去小賣部給她買話梅,一次是讓我把她的橡皮從桌子底下夠出來,還有一次,她只是看着我走過來,然後擺擺手說“沒事了,你走吧”。
我寧願她一直有事讓我做。
她叫我,我就覺得我是有用的。
她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最後一段,字跡恢復了最初的工整,帶着一種下定決心的鄭重。
[媽媽(請讓我這樣稱呼你吧)今天給我盛飯時,又多給了我半勺菜。
叔叔檢查我作業時,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是運氣好才能在這裏。
我不敢忘記。我不敢惹任何人生氣。
我要更努力,更聽話,更小心。
我要對姐姐好,很好很好。雖然我現在什麼都給不了她,但我會把我所有的聽話都給她。只要她不趕我走。]
寫到這裏,他停下筆,輕輕合上這本珍貴的日記本,用一塊幹淨的軟布仔細擦去封面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才將它小心翼翼地鎖進那個舊鐵皮鉛筆盒裏。
窗外,是城市永不徹底黑暗的夜空,看不到幾顆星星。
但他覺得,自己已經把所有的星光,都收藏在了那個小小的本子裏。
那裏有他的全部世界,而那個世界的中心,只有一個名字——蘇明玉。
時間步入春天,蘇家的日子似乎平靜無波。
許墨寶依舊像一道影子,小心翼翼地履行着他的職責。
那本日記本,是他唯一喘息的地方。
一個周六的上午,蘇明玉和同學出去玩了。許墨寶在完成蘇母交代的打掃任務後,看到蘇明玉的房間門虛掩着。
他記得她昨天抱怨過書桌太亂,找不到試卷。一個念頭在他心裏升起:幫姐姐整理一下書桌,她回來看到,會不會高興一點?
這個想法讓他心裏涌起一絲微弱的暖流和勇氣。他深吸一口氣,像踏入聖地般,輕輕推門走進了蘇明玉的房間。
房間裏彌漫着淡淡的、屬於她的香氣。書桌上果然很亂,攤着課本、練習冊、草稿紙,還有各種顏色的筆。
他極其小心地開始整理,將書本按大小分類,筆放進筆筒,草稿紙疊放整齊。
他的動作輕緩得像是在拆解炸彈,生怕碰壞任何東西。
就在他整理到桌角時,看到了一個被幾本書半掩着的、非常精致的木制小音樂盒。
她一直很寶貝,很少拿出來玩。
許墨寶想把它擺正,擦掉上面的灰塵。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將它從書本的包圍中挪出來。
然而,就在他拿起音樂盒的瞬間,因爲過度緊張,手心微微出汗,手指一滑——
“啪!”
音樂盒從他手中脫落,摔在了硬木地板上。盒蓋摔得彈開,裏面那個穿着芭蕾舞裙的小小人偶從軸上斷裂,連同那細小的機芯,一起滾落出來,靜靜地躺在地上,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許墨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血液似乎都凍結了。他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絕望地擂動。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鑰匙轉動和蘇明玉清脆的笑聲。她回來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許墨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血液似乎都凍結了。他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絕望地擂動。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鑰匙轉動和蘇明玉清脆的笑聲。她回來了。
當她哼着歌推開自己房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許墨寶像被釘在原地,面無人色,而她那珍愛的音樂盒,零件散落,以一種支離破碎的姿態躺在地板中央。
蘇明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轉爲驚愕,然後是難以置信,最後,一種被侵犯、被摧毀的暴怒,如同火山般在她眼中噴發。
她甚至沒有尖叫,只是像一陣風一樣沖到他面前,在許墨寶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揚手——
“啪!”
一記極其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左臉上。力道之大,讓他眼前一陣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臉頰上瞬間浮現出清晰的指印。
許墨寶愣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