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灰白的光線費力地穿透冬日的薄霧。
趙飛推着自行車回到四合院門口,車把手上掛着從早市買的豆漿油條,還帶着寒氣。
他正要進門,卻和正要出門的文曉曉撞了個正着。
兩人同時頓住腳步。
文曉曉顯然是打算早早去裁縫鋪,身上穿着那件半舊的棉襖,頭發梳得整齊,手裏拎着個布包。
她的臉色比昨夜好些,但仍透着疲憊,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看到趙飛,她的眼神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垂下眼睫,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布包帶子。
趙飛更是渾身不自在,喉嚨發幹,手裏熱騰騰的早點仿佛成了燙手山芋。
昨晚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腦海閃現,混合着自責、憐惜和一種陌生的悸動。
他張了張嘴,半晌才擠出一句幹巴巴的話:“……吃了嗎?”
文曉曉輕輕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沒。”
“不吃早飯,身體受不了。”趙飛幾乎是下意識地說,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他側開身,“先進來,吃完再走。”
文曉曉猶豫了一下,還是默默跟着他重新進了院子。
廚房裏,趙飛放下早點,卻沒讓她吃那些。
他洗了手,舀出面粉,加水和面,動作麻利。
文曉曉站在門口,看着他寬闊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聽着面團在案板上被反復揉搓、擀壓的聲響,心裏亂糟糟的,卻又奇異地生出一絲熨帖。
在這個冰冷的清晨,在這個曾讓她感到無比窒息的四合院裏,有人特意爲她揉面擀面。
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擀面端到了她面前。
面條粗細均勻,湯汁清亮,上面臥着一個金黃的荷包蛋,撒了點蔥花和香油。
這是趙飛的手藝,她第一次吃。
“趁熱吃。”趙飛自己端着豆漿,坐在對面,沒有看她。
文曉曉拿起筷子,挑起面條。
面條勁道爽滑,湯汁鹹淡適宜,荷包蛋的火候恰到好處。
很簡單的味道,卻讓她眼眶微微發熱。
她低頭默默吃着,一口一口,吃得很慢,也很幹淨。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只有筷子偶爾碰到碗邊的輕響,和窗外漸起的麻雀啾鳴。
一種微妙而尷尬的平靜彌漫在小小的廚房裏,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被暫時封存在了這碗面的溫熱之下,但有些東西,終究是不同了。
傍晚,趙飛從豬場回來時,天色已暗。
他推開自己屋門,發現門縫底下塞着一副嶄新的深藍色棉手套,針腳細密厚實,裏面絮着軟和的棉花。
沒有紙條,也沒有署名。
但他知道是誰做的。
他拿起手套,握在手裏,仿佛還能感覺到那人指尖殘留的溫度。
他沉默地戴上一只,大小正好,溫暖瞬間包裹了冰涼的手指。他摘下來,仔細地放在了枕頭邊。
這一夜,趙慶達又回來了,帶着滿身酒氣,罵罵咧咧。
文曉曉一聽到他的動靜,立刻起身,抱起正在做的衣服和針線筐,躲到了堂屋。
她把堂屋的門從裏面閂上,就着昏黃的燈泡,繼續踩動縫紉機。
噠噠噠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也格外固執,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和抵抗。
趙慶達醉醺醺地拍過東廂房的門,沒聽到回應,又聽到堂屋的縫紉機聲,罵了幾句,也懶得糾纏,自己回屋倒頭就睡。
文曉曉在堂屋一直坐到凌晨兩點,直到手腳冰涼,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來,才收拾好東西,悄無聲息地回到東廂房。
趙慶達早已鼾聲如雷。
她小心翼翼地在炕的另一邊躺下,盡量離他遠些,裹緊自己的被子,在黑暗中睜着眼,直到困極才迷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趙慶達還在睡,文曉曉起身準備去鋪子。
她走到堂屋,一眼看見自己的縫紉機旁邊,放着一個網兜,裏面是兩罐麥乳精,一包紅棗,還有兩盒看起來就不便宜的糕點。
她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是誰放的。
心裏涌上一股復雜的暖流,又夾雜着不安。
她迅速把網兜拿起來,藏到了自己放布料的箱子裏。
剛藏好,趙慶達揉着眼睛晃悠出來了,大概是口渴找水喝。
他迷迷糊糊掃了一眼堂屋,目光落在縫紉機旁——那裏空了。
但他昨晚起來尿尿時,似乎隱約記得昨晚好像看到那裏有東西?他晃了晃昏沉的腦袋,沒太在意。
文曉曉鬆了口氣,連忙去廚房準備簡單的早飯。
沒想到趙飛也起得早,進了廚房,看見文曉曉,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確認她有沒有事,然後便自然地接過她手裏的活兒。
兩人默默配合着,煮粥,熱饅頭,切鹹菜。
飯桌上,趙慶達吃着饅頭,忽然想起什麼,含糊地問文曉曉:“哎,我昨兒半夜好像看見你縫紉機旁邊放着一兜東西?誰買的?買的啥?”
文曉曉心裏一緊,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面上卻竭力保持平靜,甚至帶上一點不耐煩:“我買的。怎麼了?”
“你買的?”趙慶達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你買啥了?我看看。”
“麥乳精,紅棗,糕點。我自己掙的錢,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不行嗎?”文曉曉抬起眼,
直視着他,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硬氣,“趙慶達,我嫁給你兩年,花你錢的時候少之又少,家裏開銷大多還是媽和大哥幫襯。現在我自個兒能掙工資了,我花我自己的錢,買點東西,還得跟你報備?你管得着嗎?”
這番話,夾槍帶棒,把趙慶達平日裏那點自私和冷漠全抖落了出來。
趙慶達被噎得一愣,隨即惱羞成怒,尤其是在趙飛面前被自己一向沉默的妻子這麼頂撞,臉頓時掛不住了。
“你他媽長本事了是吧?”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騰地站起來,“掙兩個破錢不知道姓什麼了?還敢跟我頂嘴?我看你是欠收拾!”說着,揚手就扇了過去。
文曉曉早有防備,猛地往後一躲,但臉頰還是被指尖掃到,火辣辣的。
她沒哭也沒求饒,反而像是被徹底激怒了,積壓了太久的委屈和怨恨瞬間爆發:“你打!你除了會打女人還會幹什麼?趙慶達,你就是個混蛋!”
“我操你媽!”趙慶達被罵得眼睛通紅,徹底失了理智,繞過桌子就要撲過去。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巨響!主屋的門被猛地踹開。
趙飛像一頭發怒的雄獅般沖了進來,臉色鐵青,眼神駭人。
他剛才在屋裏聽得真切,看到趙慶達動手,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他一句話沒說,直接上前,一把攥住趙慶達再次揚起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骨頭。
“趙慶達!”趙飛的聲音低沉壓抑,卻蘊含着雷霆之怒,“你當我是死的?!”
“趙飛!你放開!我管教自己老婆,關你屁事!”趙慶達掙扎着叫囂,手腕疼得他齜牙咧嘴。
“管教?”趙飛死死盯着他,額角青筋暴起,“你看看你把這個家折騰成什麼樣?!嬸子爲你操碎了心,曉曉……弟妹嫁過來,沒過過幾天安生日子!你在外頭幹的那些醃臢事,別以爲沒人知道!現在還敢在家裏動手?趙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趙飛的話句句砸在實處,既站在兄長的立場訓斥,又戳中了趙慶達最心虛的地方。
趙慶達又痛又惱,但面對盛怒的趙飛,氣勢不由弱了三分:“我……我怎麼了?我們夫妻吵架,你一個當大哥的,憑什麼插手?”
“就憑我看不下去!”趙飛猛地甩開他的手,因爲盛怒,胸膛劇烈起伏,“這個家,還有講理的地方!你再動她一下試試?!”
趙慶達被甩得踉蹌幾步,對上趙飛從未有過的可怕眼神,心裏發怵,但嘴上不服軟:“你……你想怎麼樣?”
“我想讓你滾!”趙飛上前一步,猛地抬腳,狠狠踹在趙慶達腿彎處。
趙慶達“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趙飛緊接着又是兩腳,踹在他肩背上,力道控制着,不會真傷筋動骨,但足以讓他疼得爬不起來。“滾出去!別再讓我看見你撒野!”
趙慶達又痛又怕又丟臉,看着趙飛那雙仿佛要噴火的眼睛,知道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哥今天是真動了怒。
他不敢再逞強,連滾帶爬地起來,捂着疼痛的地方,罵罵咧咧地往外走:“行!趙飛!你有種!你們……你們給我等着!”狼狽不堪地沖出了院子,發動車子,逃也似的開走了。
院子裏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文曉曉還靠在牆邊,渾身不住地發抖。
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情緒過度宣泄後的虛脫和後怕。
看着趙慶達被趙飛打跑,看着這個一向隱忍的男人爲自己爆發雷霆之怒,
她心裏堵着的那塊巨石,仿佛被狠狠劈開了一道裂縫。
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決堤。
這一次,不是隱忍的嗚咽,而是放任的、崩潰的痛哭。
她順着牆壁滑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哭得撕心裂肺:“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趙飛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哭得蜷縮成一團,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剛才的暴怒慢慢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心疼和無力。
他能打跑趙慶達一次,能打跑十次,可然後呢?這扭曲的關系,這無望的婚姻……他該如何真正護住她?
他蹲下身,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卻又停住,保持着恰當的距離。
就在這時,文曉曉忽然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着他。
然後,她像是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猛地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的胳膊,把滿是淚痕的臉靠在他手臂上,嗚咽着喊了一聲:“大哥……”
這一聲“大哥”,帶着全然的依賴、委屈和求救。
趙飛身體僵硬了一瞬,手臂上傳來的顫抖和淚水滾燙的溫度,讓他心如刀絞。
他深吸一口氣,沒有推開她,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聳動的肩膀,沉聲說:“別哭了。沒事了。”
他的聲音依舊沉穩,甚至有些刻意維持的平靜,但那拍撫的動作,卻泄露了內心無法言說的疼惜與波瀾。
寒風卷過空蕩的院子,吹起地上的枯葉。
堂屋裏,摔碎的碗碟還未收拾,一片狼藉。而在這狼藉之中,一個蹲着,一個半跪着依靠,兩人之間隔着無法逾越的倫理鴻溝,卻又被絕望與保護欲緊緊聯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