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新家的第七天,簡婉清終於習慣了這裏的晨昏。
每天早上七點,張媽會準時送來早餐和午餐的食材。中午十二點,物業經理會打電話確認她是否安全。下午三點,厲震霆會發來一條簡短的短信,通常是“今天怎麼樣?”或者“記得吃水果”。
她一一回復,禮貌而克制。
白天的時間很好打發。她整理了從老宅帶來的古籍資料,開始嚐試接一些線上設計的兼職。雖然孕期的精力有限,但做一些簡單的設計圖還是可以的。第一單是個小企業的Logo設計,報酬不高,但足夠她買幾本育兒書。
到了晚上,時間就變得漫長起來。
房子太大,太空,一個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到回響。她不敢開電視,怕看到新聞裏關於自己的報道。只能開着台燈,坐在書桌前看書,或者刺繡。
刺繡能讓她平靜。針線穿過布料的聲音,圖案一點點浮現的過程,都像是一種冥想。
只是偶爾,當風吹過陽台,或者樓上傳來腳步聲時,她會下意識地抬頭,以爲有人在敲門。
然後才反應過來,這裏只有她一個人。
這天晚上十一點,簡婉清剛洗完澡,正在塗妊娠油。
醫生說從四個月開始就要堅持塗,可以預防妊娠紋。她對着鏡子,小心翼翼地將油塗抹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皮膚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更光滑,也更緊實。
塗到一半,她突然感覺到一陣奇怪的悸動。
像是有個小魚在肚子裏輕輕吐了個泡泡,又像是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很輕,很快,轉瞬即逝。
簡婉清的手停在半空,整個人僵住了。
那是什麼?
她屏住呼吸,手輕輕按在小腹上,等待。
一分鍾,兩分鍾。
什麼都沒有。
是錯覺吧?她鬆了口氣,繼續塗油。
就在這時,又是一下。
這次更明顯了,像是一個小小的腳丫,輕輕踢了一下內壁。位置就在她手掌覆蓋的地方。
簡婉清的手開始發抖。
胎動。
是胎動。
她知道會有這一天,醫生說過,一般在十八到二十周左右,初產婦會感覺到胎動。她剛滿十九周,時間正好。
可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還是慌了。
那種感覺太陌生,太神奇,也太……嚇人了。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在她的身體裏動,在告訴她:“媽媽,我在這裏。”
她應該高興的,應該感動的,應該立刻拿起手機記錄這個時刻。
可是她第一反應是害怕。
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怕這個小小的生命在她的肚子裏不舒服,怕剛才的動作太劇烈是不是有問題。
“寶寶?”她輕聲叫,聲音在發抖,“你……你再動一下?”
肚子裏安靜了幾秒。
然後,像是回應她似的,又是一下。這次換了個位置,在左邊。
簡婉清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是真的。她的孩子,真的在動。
她跌跌撞撞地沖出浴室,抓起桌上的手機。手指在通訊錄上滑動,想找個人分享這個時刻。可是找誰呢?
父母早逝,沒有兄弟姐妹。朋友?離婚後,那些所謂的“朋友”都消失了。厲司爵?不,不可能。
最後,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個名字上:厲震霆。
那個在產檢時陪她的人,那個在她被欺負時保護她的人,那個說“有事隨時打電話”的人。
現在,她有事了。
她害怕,她慌張,她需要有人告訴她,這是正常的,孩子是健康的,她不需要一個人面對這一切。
電話撥出去的瞬間,她就後悔了。
太晚了,十一點多了。他可能已經睡了,可能在忙,可能……
“婉清?”電話幾乎立刻被接起,厲震霆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焦急,“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他的聲音太急切,急切得讓簡婉清一下子哭了出來。
“我……我不知道……”她語無倫次,“他……他在動……突然就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誰在動?”厲震霆的聲音更急了,“婉清,你慢慢說,誰在動?你在哪裏?安全嗎?”
“孩子……”簡婉清哭着說,“孩子在動……第一次……我害怕……”
電話那頭沉默了。
大概三秒鍾,也可能是五秒。然後厲震霆的聲音響起,比剛才平穩了很多,但依然能聽出一絲緊繃:“你在家?別動,我馬上過來。”
“不用!真的不用!”簡婉清急忙說,“我就是……就是嚇了一跳,現在已經沒事了……”
“等我二十分鍾。”厲震霆打斷她,“不,十五分鍾。你坐在沙發上,別亂動。如果再有動靜,就輕輕摸摸肚子,跟他說說話。我馬上到。”
電話掛了。
簡婉清握着手機,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真的沒想讓他來的。她只是想聽他說一句“這是正常的,別怕”,僅此而已。
可現在,他要來了。
深更半夜,因爲一個胎動,他要從城西趕到城南。
簡婉清走到沙發前坐下,手一直放在小腹上。肚子裏的小家夥似乎安靜下來了,沒有再動。但她能感覺到一種奇妙的連結,像是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把她和這個小生命緊緊綁在一起。
十五分鍾,一分不差。
門鈴響了。
簡婉清深吸一口氣,走過去開門。
厲震霆站在門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外面隨便套了件黑色夾克,頭發有些亂,顯然是匆匆出門的。他的呼吸有點急,額頭上甚至有細密的汗珠。
“你……你跑上來的?”簡婉清驚訝地問。電梯就在旁邊,他居然爬樓梯?
“電梯太慢。”厲震霆簡短地說,走進屋,“你怎麼樣?還動嗎?”
“現在不動了……”簡婉清關上門,“剛才動了三次,然後就停了。醫生說過這是正常的,對嗎?”
“對,正常。”厲震霆的語氣肯定,但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小腹,“第一次都會有點嚇人。我查過資料,胎動初期就像小魚吐泡泡,很輕,不規律。等再過幾周,就會明顯了。”
他說“我查過資料”。
簡婉清的心被輕輕撞了一下。
“你……你還查這個?”
“當然。”厲震霆理所當然地說,“既然要照顧你,就得了解孕期的一切。”
他說得太自然,自然得讓簡婉清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中間隔着一小段距離。客廳裏只開了一盞落地燈,光線溫暖但昏暗。窗外的城市已經安靜下來,只有偶爾駛過的車聲。
“要喝水嗎?”簡婉清問。
“不用。”厲震霆擺擺手,“你坐着別動。現在還怕嗎?”
簡婉清搖搖頭:“不怕了。就是……就是覺得很神奇。之前雖然知道他在,但那種感覺是抽象的。現在他真的在動,在告訴我他存在,那種感覺……”
她說不下去了。
厲震霆看着她,眼神很柔和:“這是好事。說明他很健康,很有活力。”
“你真的這麼覺得?”簡婉清抬起頭,眼睛還紅着。
“真的。”厲震霆點頭,“醫生不是說過嗎?胎動是胎兒健康的標志。他動,說明他在長大,在鍛煉,在準備來到這個世界。”
他的語氣太篤定,篤定得讓簡婉清幾乎要相信,他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就是那個有權利說這些話的人。
“我能……”厲震霆猶豫了一下,“能聽聽嗎?”
簡婉清一愣:“聽什麼?”
“胎動。”厲震霆說,“我想聽聽看。”
簡婉清的臉一下子紅了。
聽胎動?那意味着他要貼近她的肚子,要……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厲震霆立刻說,“我只是……”
“不是不方便。”簡婉清打斷他,聲音很小,“就是……現在他不動了,可能聽不到。”
“沒關系,我就聽聽看。”厲震霆說,“如果不舒服,你隨時推開我。”
簡婉清咬了咬嘴唇,最終點了點頭。
她慢慢靠在沙發背上,撩起睡衣的下擺,露出圓潤的小腹。皮膚因爲塗了油而泛着淡淡的光澤,那道微微隆起的弧線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厲震霆屏住呼吸,慢慢俯下身。
他的動作很輕,很小心,像是怕驚擾到什麼。先是單膝跪在地毯上,然後緩緩靠近,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
距離太近了。
簡婉清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須後水味道,混合着夜風的氣息。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皮膚上,能聽到他沉穩的心跳。
她的心跳快得不像話。
時間仿佛靜止了。
厲震霆閉着眼睛,全神貫注地聽着。他的側臉線條硬朗,但此刻的表情異常柔軟。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嘴角微微抿着,像是在期待什麼。
簡婉清的手放在身側,手指緊緊抓着沙發墊。
一分鍾,兩分鍾。
肚子裏的小家夥似乎睡着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厲震霆抬起頭,眼神裏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失望:“沒動。”
“可能睡着了……”簡婉清小聲說,“醫生說寶寶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嗯。”厲震霆應了一聲,但沒起身,依然保持着那個姿勢,“我再等等。”
他又俯下身。
這次,簡婉清感覺到了一點點不同。
肚子裏傳來一陣輕微的翻動,像是小家夥伸了個懶腰。然後,一下清晰的,有力的踢動,正中厲震霆耳朵貼着的位置。
厲震霆整個人僵住了。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裏閃着難以置信的光芒:“動了!”
簡婉清也感覺到了,她點頭,眼淚又涌了上來:“嗯……”
“又動了!”厲震霆的聲音裏帶着難得的激動,“很輕,但是很清晰。像……像心跳,但比心跳更有力。”
他再次貼上去,這次嘴角已經揚了起來。
簡婉清看着他,看着這個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男人,此刻像個孩子一樣,因爲感受到一個小小的胎動而欣喜若狂。
她的眼淚掉得更凶了。
這一次,不是因爲害怕,不是因爲委屈。
而是因爲感動。
因爲在這個深夜裏,在這個只有她和孩子的空間裏,有一個人,願意跨越半座城市趕來,只爲和她一起感受這個奇跡般的時刻。
“他一定很健康。”厲震霆抬起頭,眼眶竟然也有些發紅,“很有力氣。”
簡婉清點頭,說不出話來。
厲震霆看着她滿臉的淚水,遲疑了一下,然後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放在身側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完全包裹住了她冰涼的手指。
“別怕。”他的聲音很低,但每個字都敲在她的心上,“有我在。”
簡婉清的眼淚決堤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
把這三個月的委屈,三個月的孤獨,三個月的恐懼,全部哭了出來。
厲震霆僵了一瞬,然後緩緩伸出手,輕輕環住她的肩膀。他的動作很小心,像是在抱一個易碎的瓷器。
“哭吧。”他說,“哭出來就好了。”
簡婉清哭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月亮都移了位置,久到她的眼淚把他的家居服浸溼了一大片。
等她終於哭夠了,抽噎着從他懷裏抬起頭時,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
“對不起……”她慌忙後退,臉燒得厲害,“我把你的衣服弄溼了……”
“沒事。”厲震霆的聲音有些沙啞,“感覺好點了嗎?”
簡婉清點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厲震霆站起身,去廚房倒了杯溫水遞給她:“喝點水。哭多了會脫水。”
簡婉清接過水杯,小口小口地喝。水溫正好,不燙也不涼。
厲震霆在她旁邊坐下,這次距離近了一些。
“婉清,”他開口,語氣很認真,“我知道你想獨立,想證明自己可以一個人帶孩子。我尊重你的選擇,也支持你。”
他頓了頓:“但是獨立不意味着孤獨。你可以有自己的空間,有自己的生活,但同時,你也可以有朋友,有可以依靠的人。”
簡婉清握緊了水杯。
“我不是在逼你接受什麼。”厲震霆繼續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無論什麼時候,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可以找我。不管是胎動害怕了,還是半夜睡不着了,或者只是想吃一碗熱乎的面——你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爲什麼?”簡婉清抬起頭,看着他,“厲先生,您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就因爲這個孩子嗎?”
厲震霆沉默了。
客廳裏很安靜,只有牆上掛鍾的滴答聲。
良久,他才開口:“如果我說,不只是因爲孩子呢?”
簡婉清的心跳漏了一拍。
“婉清,”厲震霆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你和司爵的婚禮上。你穿着婚紗,笑得很溫柔。我當時想,這個女孩的眼睛很幹淨,司爵娶到她,是他的福氣。”
簡婉清愣住了。
她從不知道,厲震霆在婚禮上注意過她。
“後來你們結婚三年,我很少見到你。偶爾家庭聚會,你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不怎麼說話。但每次司爵提到你,語氣都是不耐煩的。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但那是你們的婚姻,我不好插手。”
厲震霆看着她,眼神深邃:“直到那天晚上,在路邊看到你。你蹲在路燈下吐,臉色白得像紙,但眼睛裏一點淚都沒有。我問你要不要幫忙,你說‘不用,謝謝’。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和司爵完了。”
“爲什麼?”簡婉清問。
“因爲真正的心死,不是哭鬧,不是糾纏,而是平靜。”厲震霆說,“你太平靜了,平靜得讓人心疼。”
簡婉清的鼻子又酸了。
“我讓你住進老宅,一開始確實是因爲孩子。那是厲家的血脈,我不能不管。”厲震霆坦白地說,“但後來,我看到了你的刺繡,看到了你整理的資料,看到了你在孕吐最嚴重的時候還在堅持工作。我開始欣賞你,佩服你。”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溫柔:“再後來,我看到你被欺負時的堅韌,看到你在輿論風暴中的冷靜,看到你在決定獨立時的勇氣。婉清,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強大得多,也要好得多。”
簡婉清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所以,”厲震霆最後說,“我對你好,不只是因爲孩子,更是因爲你值得。值得被保護,值得被珍惜,值得有一個安穩的未來。”
他說完了,客廳裏又恢復了安靜。
簡婉清低着頭,眼淚一顆顆掉進手裏的水杯,蕩開一圈圈漣漪。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說“謝謝”太輕,說“我也喜歡你”太重。他們之間隔着太多東西——年齡、輩分、身份、過往。
“你不用現在回答我。”厲震霆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我們有的是時間。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安心養胎,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其他的,慢慢來。”
他站起身:“不早了,你該休息了。我明天早上還有個會,得回去準備一下。”
簡婉清也跟着站起來:“我送您……”
“不用。”厲震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對了,胎動的事,你可以買個胎心儀,每天聽聽心跳。如果不確定正不正常,隨時問醫生,或者問我。”
“好。”簡婉清點頭。
厲震霆深深看了她一眼,拉開門走了出去。
這次,簡婉清沒有到窗邊去看。她只是站在原地,聽着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直到消失。
然後她走回沙發,慢慢坐下。
手輕輕放在小腹上。
肚子裏的小家夥似乎又動了,很輕,像是在說晚安。
“寶寶,”簡婉清輕聲說,“剛才那個爺爺,他……他說媽媽值得。你聽到了嗎?”
她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又流了下來。
但這一次,是溫暖的眼淚。
第二天早上七點,門鈴準時響起。
簡婉清打開門,張媽提着保溫盒站在外面,笑眯眯地說:“簡小姐早!老爺讓我今天多帶了一份早餐,說他昨晚把您的晚餐吃完了,得賠。”
簡婉清愣了一下:“他沒有……”
“哎呀,老爺都跟我說啦!”張媽擠擠眼睛,“說昨晚來看您,您沒吃晚飯,他就陪着您吃了點宵夜。這不,特意囑咐我今天多做點,給您補上。”
簡婉清的臉紅了。
張媽把保溫盒放在餐桌上,一樣樣拿出來:紅棗小米粥,蝦仁蒸蛋,清炒時蔬,還有兩個奶黃包。
“都是清淡的,適合孕婦。”張媽說,“老爺還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她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簡婉清。
簡婉清打開,裏面是一個嶄新的胎心儀,還有一個筆記本。筆記本的扉頁上,寫着一行剛勁有力的字:
【記錄每一天的奇跡。震霆】
她翻到第一頁,日期是昨天。下面已經寫了一行:
【23:15,第一次胎動。有力,健康。媽媽嚇哭了,但很勇敢。】
字跡是厲震霆的。
簡婉清的手指輕輕撫過那行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張媽看着她,也笑了:“簡小姐,老爺對您是真的上心。我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他對誰這樣。”
“張媽……”簡婉清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好啦,我不多嘴了。”張媽擺擺手,“您快趁熱吃,吃完好好休息。我中午再過來送飯。”
張媽走了,屋子裏又安靜下來。
簡婉清坐在餐桌前,慢慢吃着早餐。每一口都溫熱,恰到好處。
吃完後,她拿起那個胎心儀,按照說明書操作。當聽到那規律而有力的心跳聲時,她的眼淚又來了。
但這次,她笑了。
一邊笑,一邊哭。
她在筆記本上寫下第二行字:
【次日晨,心跳145次/分。媽媽學會了用胎心儀。謝謝你,厲先生。】
寫完,她合上筆記本,走到陽台上。
晨光正好,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簡婉清把手放在小腹上,輕聲說:“寶寶,媽媽想,也許我們真的不用一個人了。”
肚子裏的小家夥動了一下,像是在回應。
她笑了,迎着陽光,閉上了眼睛。
風很溫柔,像是一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