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司爵離開老宅時,天已經黑了。
他沒有開車,就這麼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腦子裏像塞了一團亂麻,一會兒是簡婉清蒼白決絕的臉,一會兒是父親冰冷失望的眼神,最後都定格在那句“她懷孕了,七周,是你的孩子”上。
他的孩子。
在他渾然不覺的時候,已經悄悄在簡婉清腹中生長了七周。
路燈一盞盞亮起,照亮他蒼白的臉。路過一家母嬰店時,櫥窗裏展示着小小的嬰兒衣服,粉的、藍的,柔軟得像雲朵。厲司爵停下腳步,隔着玻璃看着那些衣服,心髒一陣陣抽痛。
他本該陪着婉清一起來逛這種店的。她懷孕了,他們要有孩子了,這本該是三年婚姻裏最值得慶祝的事。
可他都做了什麼?
爲了一個假孕的蘇薇薇,他在結婚紀念日跟婉清離婚,用最惡毒的語言羞辱她,甚至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給她。
“混賬……”厲司爵靠在櫥窗上,額頭抵着冰涼的玻璃,眼淚終於掉下來,“我真是個混賬……”
手機在這時響起。
是蘇薇薇。
厲司爵盯着屏幕上那個名字,眼神一點點冷下來。他接起電話,聲音嘶啞:“喂。”
“司爵,你在哪兒啊?”蘇薇薇的聲音嬌滴滴的,“不是說好今晚陪我產檢嗎?我都到醫院了,你人呢?”
“產檢?”厲司爵冷笑,“蘇薇薇,你肚子裏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
“司……司爵,你什麼意思啊?”蘇薇薇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當然是你的啊,醫生都說四個月了,時間都對得上……”
“哪個醫院?”厲司爵打斷她。
“就、就是婦幼保健院啊。”
“我現在過來。”厲司爵掛了電話,攔了輛出租車。
去醫院的路上,他給助理發了條短信:“查蘇薇薇過去半年的所有就診記錄,特別是婦科和產科。我要詳細的,今晚就要。”
半小時後,厲司爵在醫院婦產科走廊看到了蘇薇薇。
她穿着一條寬鬆的連衣裙,小腹微微隆起,看到他就迎上來:“司爵,你怎麼才來啊?醫生都等急了……”
厲司爵沒理她,直接走進診室。坐診的是個中年女醫生,看到他們,推了推眼鏡:“是厲先生和蘇小姐吧?可以開始了。”
“醫生,”厲司爵開口,“我想先問個問題。蘇小姐之前在這裏做過產檢嗎?”
醫生愣了一下,看向蘇薇薇。
蘇薇薇臉色一白:“司爵,你問這個幹什麼?我之前都在私立醫院做的,今天才轉到這裏……”
“把就診記錄調出來。”厲司爵對醫生說,“所有的。”
“厲先生,這涉及病人隱私……”醫生爲難地說。
“我是孩子父親,有權知道。”厲司爵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或者,我讓院長親自來調?”
醫生看了眼名片上的“厲氏集團執行總裁”頭銜,沉默了。她轉身在電腦上操作了一會兒,打印出幾頁紙。
厲司爵接過來,一頁頁翻看。
越看,臉色越沉。
就診記錄顯示,蘇薇薇確實懷孕四個月。但往前翻,三個月前,她有過一次“先兆流產”的就診記錄,當時醫生建議保胎。
時間對得上。
可是……
厲司爵翻到最後一頁,眼神定住了。
那是兩個月前的記錄,蘇薇薇因爲“月經不調”就診,醫生開了調理激素的藥。就診日期,正好是他出差回來的第二天。
而那天晚上,蘇薇薇來給他送文件,他們在辦公室……
“這是什麼?”厲司爵指着那條記錄,聲音冷得像冰。
蘇薇薇湊過來看了一眼,臉色瞬間慘白:“這、這就是普通的月經不調啊……”
“月經不調?”厲司爵笑了,笑容裏滿是諷刺,“蘇薇薇,你真當我是傻子?你兩個月前還在調月經,現在告訴我你懷孕四個月?”
“不是的!”蘇薇薇慌了,“這個記錄有問題!肯定是醫生搞錯了!”
“搞錯了?”厲司爵把記錄摔在她面前,“要不要我現在帶你去別的醫院重新查?查血,查HCG,查孕酮,看看你肚子裏這個孩子到底幾個月了!”
他的聲音很大,走廊裏的人都看了過來。
蘇薇薇哭了,抓住他的手臂:“司爵,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厲司爵甩開她的手,“解釋你怎麼用假懷孕騙我離婚?解釋你怎麼一邊吃着調經藥一邊跟我說你懷了我的孩子?蘇薇薇,你把我當什麼了?”
“我沒有騙你!”蘇薇薇哭着說,“孩子真的是你的!只是、只是我爲了留住你,把時間說早了一點……”
“早了一點?”厲司爵看着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突然覺得很惡心。
他曾經覺得這個女人溫柔懂事,比簡婉清更懂他。現在才知道,溫柔是裝的,懂事是演的,連懷孕都是假的。
而他,居然爲了這樣一個女人,拋棄了真正愛他、懷着他孩子的妻子。
“我們分手了。”厲司爵平靜地說,“從現在起,不要再聯系我。孩子生下來後,去做親子鑑定。如果是我的,我會負責撫養費。如果不是,你該知道後果。”
“司爵!”蘇薇薇尖叫,“你不能這樣對我!我爲你付出了那麼多!”
“你付出了什麼?”厲司爵轉身,背對着她,“付出了你的演技?你的謊言?蘇薇薇,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毀了它。”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後傳來蘇薇薇的哭喊聲,但他已經聽不進去了。
他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去找婉清。去求她原諒。去告訴她他錯了,錯得離譜。
晚上九點,厲司爵回到老宅。
他沒有敲門,直接跪在了月洞門外的青石板上。
院子裏亮着燈,工作間的窗戶透着溫暖的光。他能看到簡婉清坐在桌前的剪影,很安靜,很專注。
她就坐在那裏,離他只有幾十米遠,卻像隔着一整個世界。
“婉清……”厲司爵低聲喊了一聲。
聲音太小,被夜風吹散了。
他跪直身體,提高了聲音:“婉清!我知道你在裏面!你聽我說!”
工作間的窗戶打開了。
簡婉清站在窗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燈光從她身後照出來,給她周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邊,卻照不亮她眼中的冰冷。
“厲先生,”她的聲音很平靜,“請你離開。”
“婉清,對不起……”厲司爵的聲音哽咽了,“我真的不知道你懷孕了……如果我知道,我絕對不會……”
“不會什麼?”簡婉清打斷他,“不會跟我離婚?還是不會爲了蘇薇薇羞辱我?厲司爵,這些話現在說,還有意義嗎?”
“有意義!”厲司爵急切地說,“婉清,我跟蘇薇薇分手了。她根本沒有懷孕四個月,她在騙我!孩子可能根本不是我的!”
簡婉清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容很淡,卻讓厲司爵心頭發冷。
“所以呢?”她問,“如果蘇薇薇真的懷孕了,孩子真的是你的,你現在就不會跪在這裏了,對嗎?你會繼續跟她在一起,繼續當你的好父親,而我和我的孩子,就活該被拋棄,是嗎?”
“不是這樣的!”厲司爵搖頭,“婉清,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不相信你,不該用那種態度對你……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補償你和孩子,好不好?”
“不好。”簡婉清的回答幹脆利落,“厲司爵,我們已經離婚了。法律上,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我的孩子,也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怎麼可能沒有關系!”厲司爵紅了眼眶,“我是孩子的父親!”
“你配嗎?”簡婉清反問,“在你知道自己是父親之前,你配嗎?”
這句話像一把刀子,狠狠捅進厲司爵的心髒。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是啊,他配嗎?
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裏?在她獨自承受孕吐、恐懼、不安的時候,他在哪裏?在她爲了產檢費不得不去夜市擺攤的時候,他又在哪裏?
他什麼都沒做。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婉清……”厲司爵跪在地上,眼淚終於掉下來,“我知道我不配……但孩子是無辜的……你讓我見見他,好不好?等他出生,讓我看看他……”
“不必了。”簡婉清關上了窗戶。
“婉清!”厲司爵急了,想站起來沖進去,卻因爲跪得太久腿麻了,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但他很快又爬起來,繼續跪着。
“我不會走的!”他對着窗戶喊,“婉清,你不原諒我,我就一直跪在這裏!跪到你願意跟我說話爲止!”
窗戶沒有再打開。
厲司爵就這麼跪着,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夜越來越深,溫度越來越低,他只穿着單薄的襯衫,凍得渾身發抖。
但他沒有起來。
這是他該受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院子裏熄了燈,只剩下廊下的幾盞夜燈還亮着。工作間的燈也滅了,簡婉清應該去休息了。
但她沒有出來看他一眼。
厲司爵跪在那裏,看着那扇漆黑的窗戶,心裏一片冰涼。
他知道,他可能真的失去她了。
永遠地失去了。
後半夜,下起了雨。
起初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漸漸變成瓢潑大雨。雨水打溼了厲司爵的頭發、衣服,他跪在雨裏,渾身溼透,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但他還是沒有起來。
他在賭,賭簡婉清會心軟。賭她還會在乎他。
可是窗戶始終沒有亮燈。
凌晨三點,雨更大了。電閃雷鳴,厲司爵跪在雨裏,像一尊雕塑。
書房的門開了。
厲震霆撐着傘走出來,站在廊下看着兒子。他的表情很復雜,有失望,有憤怒,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起來吧。”他說。
“我不起。”厲司爵的聲音在雨聲中幾乎聽不清,“爸,你讓我跪着……這是我該受的……”
“你跪到死,她也不會原諒你。”厲震霆說,“至少現在不會。”
“那怎麼辦?”厲司爵抬起頭,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爸,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真的想補償她……”
“有些傷害,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的。”厲震霆嘆了口氣,“司爵,你現在要做的,不是在這裏跪着賣慘。而是真正改變,做一個配得上父親這個稱呼的人。”
“怎麼改變?”厲司爵急切地問。
“首先,站起來。”厲震霆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只會讓她更瞧不起你。”
厲司爵咬了咬牙,扶着旁邊的廊柱,艱難地站起來。跪了整整六個小時,他的腿已經麻木得沒有知覺了,站都站不穩。
厲震霆把傘遞給他:“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想想你接下來該做什麼。想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來見她。”
厲司爵接過傘,卻沒有走。
他看向簡婉清房間的窗戶,那裏一片漆黑。
“爸,”他低聲問,“她……還好嗎?”
“不好。”厲震霆實話實說,“孕吐很厲害,晚上常常失眠。但她很堅強,比你想象中堅強。”
這句話又扎了厲司爵一刀。
是啊,她一直很堅強。結婚三年,他忙於工作常常忽略她,她從不抱怨。他父母對她挑剔,她也默默承受。現在,她懷着孕,被他拋棄,卻還要一個人面對所有困難。
而他,除了跪在這裏自我感動,什麼都做不了。
“我明白了。”厲司爵啞聲說,“爸,麻煩你……照顧好她。”
“我會的。”厲震霆說,“但不是爲了你,是爲了厲家的血脈,也是爲了她這個人。”
厲司爵苦笑了一下,撐着傘,一瘸一拐地走了。
雨還在下,他的背影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淒涼。
厲震霆站在廊下,直到兒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才轉身回屋。
經過簡婉清房間時,他腳步頓了頓。
門縫裏透出微弱的光——她還沒睡。
厲震霆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敲門。
有些坎,得自己過。
有些痛,得自己熬。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簡婉清很早就醒了。或者說,她一夜沒睡。
昨晚厲司爵跪在外面的聲音,雨聲,還有那些懺悔的話,她都聽見了。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
她恨他嗎?
恨的。
恨他那麼輕易就拋棄了他們的婚姻,恨他爲了另一個女人那樣羞辱她,恨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但恨之餘,還有更復雜的情緒。
三年的婚姻,不是假的。那些曾經有過的溫暖,也不是假的。她知道厲司爵不是個壞人,只是太幼稚,太容易被蒙蔽。
可是那又怎樣呢?
傷害已經造成了。裂痕已經存在了。就算他現在跪一百夜,哭一千次,也抹不掉她曾經受過的委屈,填不平她心裏的空洞。
而且,她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她有孩子要保護。
簡婉清起床,洗漱,換好衣服。拉開窗簾時,她看到院子裏跪過的地方還溼漉漉的,但已經空無一人。
他走了。
也好。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門,準備去吃早餐。
門外的景象讓她愣住了。
厲震霆站在她門口,手裏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是熱氣騰騰的早餐:小米粥、蒸蛋、幾樣清淡小菜。
“早。”他說,“看你昨晚沒睡好,讓張媽把早餐送上來了。”
簡婉清怔怔地看着他:“厲先生,您……”
“別多想。”厲震霆把托盤遞給她,“你是我的員工,照顧員工是應該的。”
簡婉清接過托盤,指尖碰到他的手,很暖。
“他……走了?”她低聲問。
“嗯。”厲震霆說,“凌晨三點走的。我讓他回去好好想想。”
簡婉清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吃完再工作。”厲震霆轉身要走,又停下,“對了,今天天氣涼,多穿點。”
說完,他下樓了。
簡婉清端着托盤回到房間,放在小茶幾上。早餐很香,她卻沒什麼胃口。
她走到窗邊,看着院子裏那塊溼漉漉的青石板。
昨晚,厲司爵就跪在那裏,跪了六個小時,跪到渾身溼透。
她全都知道。
可她就是沒辦法原諒。
手輕輕放在小腹上,那裏還平坦着,但她知道,裏面有一個小生命正在生長。
“寶寶,”她輕聲說,“對不起,媽媽沒辦法給你一個完整的家。”
“但媽媽會給你全部的愛。”
窗外,雨後的天空漸漸放晴,一縷陽光穿過雲層,照在溼漉漉的青石板上,映出一小片金色的光斑。
簡婉清看着那道光,眼神漸漸堅定。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從今天起,她要向前看。
爲了自己,也爲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