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歌“咬舌自盡”於祠堂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京城權貴圈中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漣漪。一個剛嶄露頭角的“才女”,因涉嫌買凶謀害尚書千金而闔家獲罪,最終不堪受辱自戕,成了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一樁談資。
唏噓者有之,鄙夷者有之,更多的是感慨世事無常,以及暗自警醒,莫要步了沈家後塵。
而對於風暴中心的蘇府和謝府,這消息帶來的反應卻截然不同。
蘇尚書夫婦聽聞,先是驚愕,隨即是後怕與慶幸,慶幸女兒平安歸來,也慶幸惡人終得報應。蘇夫人拉着蘇妙音的手,連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又叮囑她往後出門定要多帶護衛,切莫再涉險地。
蘇妙音心情復雜。沈清歌死了,那個前世害她家破人亡、今生又欲置她於死地的穿越女,就這樣輕易地死了?還是以“咬舌自盡”這種慘烈又突兀的方式?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出所以然。畢竟,證據確鑿,沈家垮台,沈清歌自盡似乎也合情合理。或許,是恨意未消,讓她心有不安?
她將這份疑慮壓在心底,並未對父母言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軌跡,只是多了些劫後餘生的陰影,和一份對謝雲瀾更加復雜難言的情緒。
謝府的反應則平靜得多。謝父謝母對兒子處置沈家的手段未置一詞,只在他回府復命時,淡淡提點了一句“過猶不及,需留餘地”,便不再多言。謝雲瀾恭敬應下,心下卻自有主張。對於沈清歌的死,他面上未見波瀾,只吩咐手下核實,並繼續追查沈家其餘黨羽及可能存在的漏網之魚。
真正的暗流,涌動在無人可見的角落。
謝雲瀾的書房內,燭火通明。他面前攤開着一份密報,上面詳細記錄了沈清歌“自盡”前後,沈府內外的所有異動,以及仵作的驗屍結果。
“七竅流血,舌根斷裂,確系咬舌所致,體內無毒物殘留,死亡時間與衙役發現時吻合。”謝乙垂手肅立,低聲稟報,“看守祠堂的下人及拿人的衙役,屬下已反復盤問過,當時並無外人接近,沈氏女被捆縛雙手,亦無攜帶利器毒藥。”
一切看起來天衣無縫,合乎情理。
謝雲瀾的手指在“七竅流血”四個字上輕輕敲擊着。咬舌自盡,劇痛之下引動氣血逆沖,確有七竅流血的可能。但……沈清歌那樣一個虛榮狠毒、惜命怕死之人,在罪行暴露、家族傾覆的絕望關頭,會選擇如此決絕慘烈的方式自我了斷?
他想起百花樓那些被打手招供出的細節,沈清歌聯系“瘸狼”時表現出的狠辣與周密,絕不像一個會輕易放棄求生希望的人。
“屍體呢?”謝雲瀾問,聲音聽不出情緒。
“按律,罪眷自裁,屍身可由家人收斂,但沈家男丁已入獄,女眷看管,無人操辦。刑部已命人將屍首草席一卷,暫置於義莊,三日後若無異議,便按無名屍處理。”謝乙答道。
“去義莊,再驗。”謝雲瀾抬眸,眼底冷光一閃,“仔細檢查,尤其注意……是否有易容、換裝,或近期受過特殊創傷的痕跡。另外,查沈清歌近半年所有行蹤,接觸過什麼人,買過什麼東西,尤其注意有無奇人異士、江湖術士之流。”
“是!”謝乙雖不解公子爲何對一具已確認的屍首如此執着,但不敢多問,領命而去。
謝雲瀾靠向椅背,望着跳躍的燭火,眸色深沉。他從不相信巧合,尤其是牽涉到蘇妙音的巧合。沈清歌死得太快,太幹脆,反而透着蹊蹺。若她真有這般烈性,當初又何必費盡心機算計?若她沒有,那這“自盡”的背後,是否還藏着別的貓膩?
他有一種直覺,這件事,還沒完。
與此同時,鎮北侯府,陸翊的書房。
陸翊面前也擺着關於沈家覆滅和沈清歌自盡的消息。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着。
“死得倒是便宜她了。”陸翊冷哼一聲,眼中戾氣未消。百花樓之事,他全程參與,親眼目睹了那些被拐女子的慘狀,對沈清歌的恨意絲毫不亞於謝雲瀾。只是,這死法……
“小侯爺,”他的一名心腹幕僚低聲道,“沈氏女自盡,雖省了朝廷一刀,但也斷了追查背後是否還有同謀的線索。此事,是否太過……順理成章了些?”
陸翊目光一凝:“你也覺得有問題?”
“屬下只是覺得,沈氏女不似這般剛烈之人。且她既能勾結到‘瘸狼’那等悍匪,背後是否另有勢力支持?此次謝公子雷霆手段,犁庭掃穴,固然痛快,卻也打草驚蛇。若真有幕後黑手,此刻只怕已藏得更深了。”
陸翊沉默片刻。幕僚所言,正是他所慮。謝雲瀾報仇心切(或者說,是爲了蘇妙音),動作太快太狠,固然震懾宵小,卻也可能將真正的大魚驚走。沈清歌一死,很多線索就斷了。
“繼續暗中查訪,”陸翊沉聲道,“尤其是與沈清歌有過接觸、但表面上並無關聯之人。還有,盯緊沈家其他活着的人,看是否有異常。”
“是。”
蘇府,棲雲閣。
蘇妙音坐在窗邊,手裏拿着一卷書,卻久久未曾翻動一頁。窗外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她卻總覺得心頭蒙着一層陰翳。
沈清歌死了。大仇得報,她應該感到快意才是。可爲何心中反而空落落的,甚至有一絲不安?
是恨意未曾完全宣泄嗎?還是……事情結束得太快,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她想起百花樓那夜,沈清歌眼中那怨毒而不甘的光芒。那樣一個人,真的甘心就此赴死?她背後那個所謂的“系統”,又是否真的隨着她的死亡而消失?
正思忖間,碧桃輕手輕腳地進來,臉上帶着幾分欲言又止。
“怎麼了?”蘇妙音放下書卷。
碧桃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姑娘,方才奴婢去前院取東西,聽門房的小廝嘀咕,說這兩日府外似乎有些生面孔在轉悠,也不像是探親訪友的,就遠遠看着咱們府門。”
蘇妙音心下一凜:“可看清樣貌?報了管事沒有?”
“樣貌普通,混在人堆裏也認不出,就是感覺……鬼鬼祟祟的。管事已經加派了人手巡視,也讓門房留意了。”碧桃有些擔憂,“姑娘,會不會是……沈家的餘孽,或者百花樓還有漏網之魚,想對姑娘不利?”
蘇妙音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府門外車水馬龍的街道。陽光下,一切如常。但碧桃的話,卻像一根細刺,扎進了她本就未完全平復的心緒。
沈家倒了,百花樓毀了,可她真的安全了嗎?
謝雲瀾當衆宣示主權,陸翊毫不掩飾的維護,她如今在京城的處境,恐怕比從前更加引人注目,也更加……危險。
“告訴陳叔,最近府中加強戒備,尤其是夜間。我這邊,若無必要,暫時不出門。”蘇妙音低聲吩咐。
“是,姑娘。”
碧桃退下後,蘇妙音獨自站在窗前,春風吹拂着她的鬢發,帶來暖意,卻吹不散心頭的寒意。
沈清歌的死,像一個突兀的句號,卻又像另一個更龐大謎團的開始。平靜的表面下,暗流似乎從未停止涌動,甚至……更加湍急莫測。
她下意識地撫上手腕,那裏被繩索磨破的傷痕,在“玉肌生骨膏”的效用下,已淡得幾乎看不見。可有些傷痕,留在心裏,卻未必那麼容易消退。
謝雲瀾的強勢,陸翊的情誼,父母的擔憂,暗處的窺伺……還有沈清歌那詭異而倉促的“死亡”。
前路,依舊籠罩在迷霧之中。而她,似乎正站在風暴眼的邊緣,稍有不慎,便會被再次卷入。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謝府書房,謝乙去而復返,臉色凝重。
“公子,義莊那邊……確有發現。”
謝雲瀾從書案後抬起頭,燭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說。”
“屬下帶人仔細查驗了那具女屍,”謝乙的聲音壓得很低,“確系女子,年歲身形與沈清歌相仿,面部因失血和死前痛苦有些扭曲,但細看之下,五官輪廓與沈清歌有七八分相似,尤其耳後一顆小痣,位置形狀皆吻合。”
謝雲瀾神色未動,示意他繼續。
“然而,”謝乙話鋒一轉,“屬下發現,此女雙手虎口、指腹皆有厚繭,乃是常年做粗活或習武所致。而據我們之前調查,沈清歌自小嬌生慣養,雖偶有提筆作詩,但絕無可能生出這般繭子。且此女右腳腳踝處,有一處陳年舊傷疤痕,形狀特殊,而沈清歌……並無此傷。”
“還有,”謝乙繼續道,“屬下設法找到了曾爲沈清歌診治過頭疼的醫女,據其回憶,沈清歌左側肩胛骨下,有一塊指甲大小的紅色胎記。而那具女屍身上……沒有。”
書房內一片死寂。燭火噼啪一聲,爆出個燈花。
謝雲瀾緩緩靠向椅背,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所以,”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祠堂裏‘自盡’的,並非真正的沈清歌。”
“是!”謝乙低頭,“屬下已命人暗中查訪,近期京城及周邊,可有與沈清歌身形樣貌相似、又突然失蹤或死亡的女子。另外,沈清歌近半年的行蹤,正在加緊排查。”
“做得幹淨些,莫要打草驚蛇。”謝雲瀾吩咐,“那具女屍,暫且不動,看看是否有人會去‘關心’。”
“是!”
謝乙退下後,謝雲瀾獨自坐在書房內,指尖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燭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眸中跳躍,映出絲絲寒意。
金蟬脫殼?李代桃僵?沈清歌背後,果然還有人,而且手段不低,竟能在他眼皮底下玩這麼一出。
是誰?目的何在?僅僅是爲了救沈清歌?還是……另有所圖?
他想起蘇妙音,想起百花樓那驚心動魄的一夜,想起她肩頭灼傷的痕跡和手腕的淤青。心頭那股暴戾的殺意再次翻涌。
不管是誰,敢把主意打到她頭上,都要付出代價。
而蘇府外那些“生面孔”……謝雲瀾眸光一冷。看來,有些人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試探,或者……更進一步了。
夜還很長,迷霧之後,是更深的黑暗,還是破曉的曙光?
無人知曉。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棋盤未終,棋子未歇。而執棋之人,已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