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灑在竹林深處。
田沐站在空地上,看着那女子緩緩摘下面紗,露出了那張他絕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的臉。
林小柔。
那個溫婉可人、總是抱着賬本的桃源城財務總管,此刻穿着一身夜行衣,臉上沒有平日裏的溫柔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田沐從未見過的肅穆與哀傷。
“小柔?”田沐的聲音幹澀,“怎麼會是你?”
林小柔站起身,將玉佩從石碑凹槽中取出,小心收好。月光照在她臉上,映出一絲苦笑:“田大哥...不,城主。對不起,我騙了你。”
“騙我什麼?”田沐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但看着眼前這個相處了三年的女子,又鬆開了手,“你是影樓的人?還是朝廷的人?”
“都不是。”林小柔搖頭,“我是...守碑人。”
“守碑人?”
“林氏一族,世代守護地脈封印。”林小柔走到石碑前,手指輕輕撫過碑上的文字,“這七處地脈封印,每一處都有一個守碑家族。桃源城這一處,就是我們林家。”
田沐腦中一片混亂:“可你三年前來投奔時,說是家鄉遭災,父母雙亡...”
“那是真的。”林小柔眼中泛起淚光,“但不是天災,是人禍。影樓爲了尋找地脈之鑰,屠了我林家滿門。我是唯一逃出來的。父王臨終前讓我來桃源城,因爲這裏是封印最堅固的一處,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父王?”田沐捕捉到這個稱呼。
林小柔深吸一口氣:“我本名林月華,是南詔國最後一位公主。南詔...就是守護西南地脈的王朝,百年前亡於戰亂。林家是南詔王族分支,世代隱居於此。”
南詔。守碑人。王族。
這些信息如同驚雷,在田沐腦中炸開。
“那你爲何不早說?”他問。
“因爲守碑人的規矩——除非地脈將啓,否則不得暴露身份。”林小柔看着田沐,“但現在...時候到了。兩把鑰匙都現世了,地脈之力的波動越來越強。若再不阻止,封印就要破了。”
她指向石碑:“這是鎮封碑,能暫時壓制地脈之力。我剛才是在加固封印,但只能維持三天。三天後若不能將鑰匙重新封印,地脈之門...就會自行開啓。”
“自行開啓?”田沐心中一凜,“不是需要鑰匙嗎?”
“鑰匙只是引子,不是唯一。”林小柔解釋,“地脈之力積蓄千年,早已飽和。就像滿溢的水庫,閘門已經不堪重負。鑰匙的存在,只是加速了這個過程。就算沒有鑰匙,最多三個月,封印也會自然崩解。”
三個月。
田沐感到一陣無力。他原以爲只要藏好鑰匙就安全了,卻沒想到時間已經如此緊迫。
“那該怎麼辦?”他問。
“只有一個辦法。”林小柔直視田沐的眼睛,“用守碑人的血,重鑄封印。”
“你的血?”
“對。”林小柔點頭,“守碑人血脈中有上古仙人留下的印記,能暫時壓制地脈之力。但要重鑄封印,需要...血祭。”
她說得很平靜,但田沐聽出了話中的含義。
“不行!”他斬釘截鐵,“我絕不答應!”
“田大哥,”林小柔眼中含淚,“這是唯一的辦法。否則地脈開啓,邪魔現世,整個西南都會化爲焦土。到那時,死的就不止我一個人了。”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田沐固執地說,“什麼上古仙人,什麼血祭,我不信!這世上沒有解不開的難題,只有想不到的辦法。”
他走到石碑前,仔細查看上面的文字。那些文字確實很古老,但有幾個符號他認得——那是龜茲古文中代表“平衡”“循環”的意思。
“地脈之力...本質上是一種能量,對吧?”田沐突然問。
林小柔一愣:“可以這麼說。據古籍記載,那是大地本源之力,能滋養萬物,也能毀滅一切。上古時期邪魔覬覦此力,仙人將邪魔封印於地脈之中,同時也封存了部分地脈之力。”
“那如果...我們不封印,而是疏導呢?”田沐眼中閃過一道光,“把地脈之力引導出來,安全地釋放掉。就像給水庫泄洪,總比等它決堤強。”
“疏導?”林小柔皺眉,“這怎麼可能?地脈之力狂暴無比,一旦釋放,根本無法控制。”
“如果有一個足夠堅固的容器呢?”田沐追問,“一個能承受地脈之力的容器?”
林小柔搖頭:“世間哪有這樣的容器。地脈之力足以融化金石,更別說...”
她突然停住,看着田沐,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除非...你想用桃源城?”
“對。”田沐點頭,“桃源城的城牆是用特殊材料建造的,地基深入地下五十丈。我當初選址時就發現,這處山谷地質特殊,地下有巨大的天然石穹。如果以城牆爲陣,以石穹爲容器...”
他越說越興奮:“我們可以建一個導流系統,把地脈之力引導到石穹中儲存起來。雖然不能永久解決,但至少能爭取時間,讓我們找到更好的辦法。”
林小柔被這個大膽的想法驚呆了:“這...這太冒險了。萬一失控...”
“總比血祭強。”田沐握住她的手,“小柔,相信我。我這人最怕死,所以總想着怎麼活下去。這個辦法也許不是最好的,但至少不用犧牲任何人。”
林小柔看着田沐堅定的眼神,淚水終於滑落:“田大哥...你真的...很不一樣。”
“那當然,我可是獨一無二的田沐。”田沐咧嘴一笑,“好了,現在先辦正事。你剛才說封印還能維持三天?”
“最多三天。”林小柔點頭。
“那就三天。”田沐眼中閃過決斷,“三天內,我要讓影樓、朝廷、所有人都知道——地脈之鑰在我手裏,想拿,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他頓了頓:“另外,關於你的身份,暫時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如煙和阿依莎。不是不信任她們,是知道的人越少,你越安全。”
“我明白。”林小柔擦幹眼淚,又變回了那個幹練的財務總管,“那我們現在...”
“先回去。”田沐看了看天色,“天快亮了,還有一大堆事要處理。”
兩人悄無聲息地返回城中。
......
次日清晨,桃源城議事廳。
田沐看着面前的核心人員,宣布了一個決定:“我要重建城牆。”
衆人一愣。
“城主,”趙鐵柱不解,“城牆雖然昨夜受損,但修補即可,何必重建?”
“不是修補,是重建。”田沐走到牆邊掛着的地圖前,“我要在現有城牆內,再建一道內牆。兩牆之間留出三丈空隙,填充特殊材料。另外,要在城牆下開挖通道,聯通全城。”
柳如煙皺眉:“這工程浩大,沒有半年時間完不成。可我們...”
“沒有半年,只有三天。”田沐打斷她,“三天內,必須完成基礎框架。”
“三天?!”衆人齊聲驚呼。
“對,三天。”田沐眼神堅定,“因爲三天後,朝廷兩萬大軍就會兵臨城下。我們要在那之前,完成初步防御改造。”
他頓了頓:“這不是普通的城牆改造,而是...一個陣法。”
“陣法?”阿依莎疑惑。
田沐沒有解釋,只是道:“具體細節我會告訴鐵柱和工匠們。如煙、阿依莎,你們有別的任務。”
他看向柳如煙:“今晚子時,城南望月亭,我要與影樓左使秦先生會面。你陪我一起去。”
柳如煙點頭:“是。”
“阿依莎,”田沐又看向她,“你留在城主府,配合小柔準備物資。另外...如果我再做那個噩夢,立刻告訴我。”
阿依莎臉色微白:“城主也夢到了?”
“夢到一些片段。”田沐含糊帶過,“總之,地脈之事比我們想象的更復雜。在我們搞清楚之前,所有人必須提高警惕。”
會議結束後,田沐單獨留下了趙鐵柱和林小柔。
“鐵柱,這是改造圖紙。”田沐攤開一張精心繪制的圖紙,“看明白了嗎?”
趙鐵柱仔細看了一會兒,眼睛越瞪越大:“城主...這、這是要建一個...”
“導流系統。”田沐接話,“以城牆爲外環,內牆爲內環,地下通道爲脈絡。一旦地脈之力暴動,可以將其引導至城中央的地下石穹。”
他指着圖紙中央:“這裏,就是我三年前發現的地下空洞。我已經測量過,容積足夠容納一次中等規模的地脈爆發。”
趙鐵柱咽了口唾沫:“可這工程量...三天,根本不可能!”
“所以要用特殊方法。”田沐從懷中取出一本筆記,“這是我三年來研究的‘速建法’,用預制構件和模塊化施工。你立刻召集所有工匠,按這個方法做。材料不夠就用替代品,但結構強度必須保證。”
“是!”趙鐵柱雖然仍有疑慮,但出於對田沐的信任,還是領命而去。
等趙鐵柱離開後,林小柔才輕聲問:“田大哥,你真的有信心嗎?”
“說實話,沒有。”田沐苦笑,“但比起血祭,我寧願賭一把。”
他看向林小柔:“小柔,你實話告訴我,守碑人血脈...除了血祭,還有什麼用?”
林小柔猶豫了一下:“守碑人能感應地脈之力的波動,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它。但需要付出代價。每使用一次,壽命就會縮短。”
“縮短多少?”
“看控制的程度。”林小柔低聲道,“如果只是感應波動,影響不大。但如果要強行壓制...可能一次就會耗去十年壽命。”
田沐心中一震:“所以你父王...”
“父王爲了加固封印,連續使用了三次。”林小柔眼中含淚,“他本可以活到八十歲,卻在五十歲就...就走了。”
她握住田沐的手:“田大哥,如果你要建導流系統,我可以幫忙。我的血脈能幫你感應地脈之力的流向,讓系統更精準。”
“但你會折壽。”田沐搖頭,“不行,我不同意。”
“總比血祭強,不是嗎?”林小柔笑了,笑容中帶着決絕,“而且...這本來就是我林家的責任。逃避了三年,也該面對了。”
田沐看着她,許久才道:“那答應我,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血脈之力。我們先試試用科學...咳,用普通人的方法解決問題。”
“科學?”林小柔不解。
“就是一種特別厲害的方法。”田沐含糊帶過,“好了,去準備吧。晚上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
夜幕降臨,城南望月亭。
這是一座建在山腰的涼亭,視野開闊,能俯瞰半個桃源城。今夜月明星稀,涼亭在月光下如同玉雕。
田沐帶着柳如煙準時到達時,秦先生已經在了。
這位影樓左使今天換了一身文士青衫,手中搖着一把折扇,看起來像個遊山玩水的書生。但他身後站着四個黑衣人,個個氣息內斂,顯然是高手。
“田城主,守時。”秦先生合扇拱手,“這位是柳姑娘吧?久仰‘琴殺’大名,今日得見,幸會。”
柳如煙冷冷看着他,沒有說話。
田沐在石凳上坐下:“秦先生,客套話就免了。你要鑰匙,我要地脈圖。怎麼交易?”
秦先生笑了:“田城主爽快。那秦某也直說了——鑰匙我要,地脈圖...不能給你。”
“那沒得談了。”田沐起身要走。
“且慢。”秦先生道,“田城主可知,爲何影樓非要地脈之鑰不可?”
“爲了力量?爲了成神?”田沐譏諷。
“不。”秦先生搖頭,“是爲了救人。”
田沐一愣:“救人?”
秦先生眼神變得深邃:“樓主之女,三年前中了‘幽冥蠱’,唯有地脈之力可解。樓主尋找地脈之鑰,不是爲了野心,是爲了救女。”
這話出乎意料。
田沐重新坐下:“幽冥蠱?那是什麼?”
“西域奇毒,中毒者會逐漸失去五感,最後在無盡的黑暗中死去。”秦先生嘆息,“樓主只有這一個女兒,視若珍寶。三年來尋遍天下名醫,皆束手無策。直到國師告訴他,地脈之力能洗經伐髓,解萬毒。”
田沐皺眉:“國師?玄機子?”
“正是。”秦先生點頭,“國師說,地脈之力乃大地本源,有淨化萬物之能。只要打開地脈之門,取得一絲本源之力,就能救小姐。”
“所以你們就和朝廷合作了?”
“各取所需罷了。”秦先生道,“朝廷要長生,我們要救命。但田城主,若你肯交出鑰匙,樓主承諾,得到地脈之力後,必會重鑄封印,絕不會釋放邪魔。”
他說得誠懇,但田沐不敢輕信。
“秦先生,你可知道地脈中封着什麼?”他反問。
“上古邪魔殘魂,古籍有載。”秦先生道,“但樓主已找到辦法,能只取本源之力,不驚動邪魔。這需要特殊的法陣和...守碑人的幫助。”
守碑人!
田沐心中一震,面上不動聲色:“守碑人?”
“地脈封印的守護者。”秦先生盯着田沐,“田城主,林小柔姑娘...就是這一代的守碑人,對吧?”
亭內氣氛瞬間凝固。
柳如煙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柄。
田沐沉默良久,才緩緩道:“秦先生好手段。連這都查到了。”
“影樓的情報網,天下第一。”秦先生淡淡道,“所以田城主,你明白了嗎?鑰匙,我們志在必得。守碑人,我們也需要。若你肯合作,影樓願與桃源城結盟,共抗朝廷大軍。若你不肯...”
他沒說完,但威脅之意明顯。
田沐笑了,笑得很冷:“秦先生,你知不知道我這人最討厭什麼?”
“什麼?”
“最討厭被人威脅。”田沐站起身,“鑰匙我不會交,小柔我也不會給。地脈圖,你愛給不給。至於朝廷大軍...我自己能應付。”
他轉身要走,秦先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田城主,你可想清楚了。兩萬大軍,不是北漠那些烏合之衆能比的。沒有影樓幫助,桃源城必破。”
田沐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那就讓他們來試試。看是我的城牆硬,還是他們的刀硬。”
說完,他帶着柳如煙大步離去。
下了山,柳如煙才低聲道:“城主,秦先生說的幽冥蠱...可能是真的。我在影樓時聽說過,樓主確實有個女兒,三年前突然銷聲匿跡。”
“真的又如何?”田沐冷笑,“爲了救一個人,就要拿千萬人的性命冒險?這種交易,我不做。”
他頓了頓:“不過...幽冥蠱...地脈之力能解...”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
“如煙,你先回去。我去辦點事。”
“城主...”
“放心,我很快就回。”
田沐說完,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中。
他沒有回城主府,而是去了醫館。
深夜的醫館依然忙碌,幾個老醫師正在照料重傷員。田沐找到最年長的孫大夫,將他拉到一旁。
“孫老,你可聽說過‘幽冥蠱’?”
孫大夫一愣,隨即臉色大變:“城主怎知此物?”
“您知道?”
“年輕時遊歷西域,聽說過。”孫大夫壓低聲音,“那是西域魔教的秘毒,極爲陰損。中毒者會逐漸失去五感,最後變成活死人。此毒...無解。”
“地脈之力呢?能不能解?”
孫大夫瞪大眼睛:“城主慎言!地脈之力豈是凡人能駕馭的?古籍有載,曾有魔頭想用地脈之力練功,結果被反噬,化爲灰燼。”
“那如果只是取一絲呢?用作藥引?”
“一絲?”孫大夫沉吟,“理論上...或許可行。但地脈之力狂暴無比,如何提取?如何控制?稍有不慎,便是爆體而亡。”
田沐若有所思。
離開醫館時,天已快亮了。
他站在空曠的街道上,看着東方泛起的魚肚白,心中涌起一個大膽的計劃。
如果...如果能安全提取一絲地脈之力,既能救樓主之女,又能保住封印...
也許,這才是破局的關鍵。
但如何提取?如何控制?
他想起了林小柔的守碑人血脈,想起了自己設計的導流系統,想起了城外竹林的那塊鎮封碑...
一個瘋狂的念頭漸漸成型。
“就這麼幹。”田沐喃喃自語,“富貴險中求,反正我也怕死,大不了...跑快點。”
他咧嘴一笑,朝着城主府走去。
晨光中,他的背影被拉得很長。
而遠處的望月亭,秦先生依然站在那裏,看着桃源城的燈火,眼中神色復雜。
“樓主,”一個影衛悄無聲息地出現,“田沐拒絕了。”
“意料之中。”秦先生淡淡道,“他若是那麼容易妥協,就不是田沐了。”
“那我們現在...”
“按計劃行事。”秦先生轉身,“三日後,大軍壓境時,就是我們動手的時候。”
“是。”
影衛退下後,秦先生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圓形帶孔的那枚。
“月華...”他輕喚一個名字,眼中閃過痛苦,“再等等,爹一定會救你。”
他將玉佩貼在心口,許久才收起。
晨風吹過,涼亭中只剩他一人。
而桃源城內,田沐已經回到書房,開始瘋狂地畫圖、計算、設計...
三天。
他只有三天時間。
要建導流系統,要應對大軍壓境,還要...嚐試那個瘋狂的計劃。
“來吧,”田沐咬着筆杆,眼中閃着興奮的光,“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看我怎麼把你們都安排了。”
窗外,天色大亮。
新的一天,開始了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