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寫完後,小夭來到相柳房間,對相柳說:“你陪我出去一趟”
相柳微笑着看着她,好似很開心的樣子,“終於想明白要回去了?”
“不是,我昨天出來的急,沒跟我父王說清楚我去哪了,我要出去給他送封信。”
“送信爲什麼要出去送?”
“這裏是鬼方氏,我要是送出去的信被鬼方族長的人截獲了怎麼辦?暴露了我的身份,可說不清楚。”
相柳好言相勸,“你已經出來兩天了,何不趁此機會回去,免得家裏人擔心。你若是想明白了要回去,我倒是樂意陪你走一趟。”
“我說了,我是不會走的。”
“那我爲何要陪你?”
小夭倚在門口,笑嘻嘻的說:“如果你不陪我去,我就去你叔父那裏鬧,說你始亂終棄。”
相柳翻動着面前的龜甲竹簡,淡淡說:“這招你已經用過了。”
“是用過了,但是效果還不錯,上次他說要把我殺了丟到沙漠裏喂狼,不知道這次是什麼刑法,反正我不怕死,就看你能不能眼睜睜看着我死。”
相柳譏嘲的說:“難道沒有人告訴你,威脅別人要挑別人在乎的東西嗎?你拿你的命來威脅我?有沒有想過我根本就不在乎。”
小夭簡直想翻白眼,想到昨天相柳焦急的樣子,那也叫不在乎?不過此刻,她也懶得和他爭辯。“你可以不在乎我的命,可若一個王姬不明不白死在鬼方氏,必定會給鬼方氏招來禍端,你也不在乎嗎?”
相柳手中的動作一滯,站起身來陰沉着臉說:“走吧。”
小夭內心狂喜,緊壓着嘴角的笑意跟在相柳身後。
鬼方氏規矩森嚴,外出需經層層關卡登記,相柳帶着她走過了一個個隧道,才喚來了毛球。
上了雕背,小夭這才看清楚鬼方氏的全貌。
一座座紅棕色山脈連綿起伏,像沉睡的巨獸橫臥大地,山與山之間間隔均勻,夾出的山谷全都模樣相似,小夭回頭看時,已經辨不出剛剛的隧道是出自哪道山褶裏了。
嶙峋的岩石鑲嵌在山脈中,棱棱角角勾勒出海浪的弧度,卻不似海浪那般生機勃勃,目之所及,竟然一點綠色也沒有,讓人感覺無比荒涼,小夭不禁疑惑:“這麼多山,怎麼一座房屋都沒看見?沒有人嗎?”
相柳叫毛球飛低了些,指着地面那些小凸起說:“看到那些洞穴了嗎?那些就是。”小夭這才發現,有些屋子嵌於崖壁之中,與山體渾然一體,有的藏於地底,只露出小小的洞口,若不仔細看,根本難以察覺。她恍然大悟:“怪不得世人皆說鬼方氏蹤跡難尋、神秘莫測,原來連尋常居所都這般隱蔽。”
相柳說:"大荒傳言鬼方氏神秘可並非只因這個。"
小夭問:“那還因爲什麼?”
“鬼方氏的‘鬼’還有鬼斧神工之意。這片土地雖然看上去貧瘠,其實地下卻藏着豐富的礦石,這些礦石是制作很多東西的原料。比如孔雀石,它雖然看似普通,但經過煅燒後,能煉出比水還溫潤的青銅液,用它制造的兵器可削鐵如泥。再比如精礦,以它打造的器皿,歷經千年而不蝕。還有綠鬆石、瑪瑙、水晶等等,都可以制作成首飾。世人只知皓翎的兵器、赤水氏的造船術聞名天下,可若沒有鬼方氏提供的原料,他們也難以鍛造出這般成就。這也是爲什麼鬼方氏地處偏遠,卻能夠位列四世家之一的原因......”
看着侃侃而談的相柳,小夭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前不久,她還和相柳陰陽兩隔,寸寸相思無處寄托,而此刻他正坐在她身旁給她介紹着風土地貌。是命運的饋贈,讓她又一次遇到了他,小夭心裏無比滿足,情不自禁的靠在了相柳肩上。
感受到相柳看過來的目光,小夭故作輕鬆的說:“被你說的有些困了,借你的肩膀打個盹”說完,小夭立馬閉上了眼睛,不給相柳拒絕的機會。果然,相柳沒有說話,也沒有推開她。
風在耳畔呼呼掠過,黑暗裏本是無所憑依,可旁邊的肩膀堅實又溫暖,小夭在心裏輕輕想,如果可以,真希望時光永遠停在這一刻。
飛到一座城池上方,相柳說:“已經到了鬼方氏邊界了,你可以把信傳出去了”
小夭直起身子,將信拿出來放了出去,看着信飛遠了,小夭說:“既然出來了,敢不敢跟我再去一個地方?”
“不去”
“不敢嗎?想不到復活以後的相柳竟變得這般膽小,真讓我瞧不起”
相柳看着小夭,遺憾地說:“激將法對我沒用”
小夭探着腦袋問:“那什麼對你有用?”她把手搭在相柳腿上,快速眨了幾下眼睛:“撒嬌行不行?”
相柳側過頭輕咳了一聲,一抹笑意在他嘴角綻開,轉瞬即逝如曇花一現,卻被小夭捕捉到了,小夭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毛球,“不去也得去”
毛球卻停着不動,在原地忽閃着翅膀,小夭又拍了拍它,“喂,毛球,別忘了我也是你主人,哨子還在我這呢!”
毛球委屈地叫了兩聲,試探着往小夭說的方向飛了幾步,見相柳沒有阻止,逐漸加快了速度。
快要到時,小夭說:“快到了,那地方有守衛,爲了方便進去,你變成左耳的樣子吧。”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
“馬上你就知道了”
相柳拂了拂手,化成左耳的樣子。到了一座山腳下,兩人下了雕背,小夭把一塊令牌遞給守山的士兵,士兵在結界上開了一扇門,兩人走了進去。
待遠離了士兵,相柳恢復了本來的樣貌,他看着面前寫着“辰榮禁地”的石碑,略微有些遲疑的問:“這是......”
“當年你要的那座山峰,還記得嗎?”
相柳站在山腳,往山上望去。
大樹向天而生,遮擋住了灼烈的陽光,錯錯暗影中,一排排墳墓整齊地排列在山林中。每一個墳墓前,都立着一座無名墓碑,墓碑高矮相當、寬窄一致,整齊劃一地屹立在褐色的泥土上,像一支訓練有素、整裝待發的軍隊。叢林裏枝椏橫斜,藤蔓纏繞,墳頭卻不見雜草,反倒綴滿了山花,顯然是被人打理過的痕跡。整座山峰背靠太行山,面朝中原平地,可以將整個辰榮盡收眼底。
相柳略微驚訝,當年,他和瑲玹做了交易,讓瑲玹畫出一座辰榮山的山峰作爲禁地,埋葬戰死的辰榮義軍將士。沒想到瑲玹竟然舍得畫了這麼一塊風水寶地來埋葬。
相柳沿着一排排墓碑往山上走,在每一座墓碑前都駐足靜默一會。如雪的白衣從墓碑前掠過,曾經,那抹白色是將士們心中的定海神針,只要有相柳在的地方,將士們總會覺得心安。
而當將士們都變成了一座座墳墓,那抹白色卻像是一片遺落的雪花,不知該飄往何處。
小夭安靜的跟在相柳身後,陪着他走過一座座墳墓,只覺得他越走越慢,步伐越來越沉重,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墳墓,好像永遠都走不完。
兩人走到山頂時,天已經黑了。
相柳走到一塊石頭上坐下,神色間流露着若有若無的悲傷。
小夭喚來毛球,來到山腳下找守山的士兵要了些吃食和酒,又迅速回到了山頂。
小夭把一壺酒遞給相柳,相柳走到山邊,把酒倒出來一碗碗灑在地上。等到最後一滴酒倒盡,他拎着酒壺的手突然無力的垂落下去,好似肩頭綴着千斤重擔。
小夭看着相柳的背影,只覺得那抹白色的身影正在被漆黑的夜色吞沒,像冬夜裏,融化的悄無聲息的雪,好似下一秒就要完全消失。
小夭腦海中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相柳說離戎老伯那句“與其這樣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小夭突然覺得害怕,走過去抓住相柳的胳膊說:“活着,即便你的義父和戰友都死了,你也要活着。”
“他們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苟活於世”
“那又如何,你看,”小夭指了指天上,夏日的夜空深邃幽暗,星星閃閃發光,好像觸手可及。“是你自己說過,只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貴。”
相柳看了看天上,又轉過頭來看着小夭,只覺得此刻萬千星辰不是在天上,反倒是在小夭眼裏。
相柳回到石頭上坐下,把食盒裏的酒菜拿出來擺好,見小夭還站在原地,相柳說:“你不過來吃嗎?”小夭懸着的心終於落下,坐過去吃飯,吃完飯,相柳問:“你經常來這嗎?”
“來過幾次”
“那些墓都是你清掃的嗎?”
“與你們一戰之後,瑲玹便公開下令將戰死的士兵埋葬在這。這一舉動,在舊辰榮國勢力之間頗得民心,一些即將退伍的老兵聽了便自願請命前來守山,他們會定期清掃,我沒事的時候,也過來栽幾株花,順便打掃一下。”
“謝謝”
小夭笑道:“你可還記得這座山峰是怎麼來的,若真要論謝,咱們兩個不知道誰應該先謝誰呢。”
相柳笑了笑。
小夭接着說:“而且,爲了我父親,我也應該做這些。”
“你父親爲曾經的辰榮國付出了很多,他很值得敬佩。”
“你也是”
“我?”相柳自嘲的說:“在世人口中,我只不過是個魔頭。”
小夭指了指山下,“可你在他們心中,是英雄。”
相柳定定望着山下,“他們都是一群可憐人,一朝夢碎,國破家亡,因而顛沛流離,倥傯此生。”
相柳用一句話概括了那些人的一生,他們是一群可憐人,那相柳呢,他又何嚐不是爲了他們付出了性命,小夭說:“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你剛到辰榮義軍時......是怎樣的?他們那些神族......願意聽從你的指揮嗎?會爲難你嗎?洪江爲什麼會收你做義子?他又爲什麼寧死也不肯投降呢......”
許是小夭一口氣問了太多個問題,相柳疑惑的看着小夭,小夭連忙低下頭,喃喃道:“我......我只是很好奇你的過去,你若不想說的話,就算了。”
相柳沉默片刻,緩緩道:“剛到辰榮義軍時,他們還不算真正的敗落,雖然打了敗仗,卻個個鬥志昂揚,一心想要報仇雪恨,光復辰榮。我本只想守在義父身邊,憑着幾分法力護他周全,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卻沒想到那時他剛經歷喪妻失子之痛,他孤家寡人,我無父無母,又覺得與我投緣,便收我做了義子。
義父教我讀書,教我兵法,給我分析大荒局勢,看我有幾分天賦,便放我到軍中,從最底層的士兵做起,一步步才成了軍師。剛開始,那些士兵自然是不肯服氣的,可軍營裏軍紀嚴明,憑實力說話,打上幾場仗後他們自然也就服了。”
相柳嘆了口氣,接着說:“義父一生爲人和善,感念辰榮王的知遇之恩,自己的家人也都死於辰榮的滅國之戰中,自然不願意投降。”
小夭說:“他帶着一群人在清水鎮外的深山裏待了那麼多年,應該很絕望吧。”
“恰恰相反,他不但沒有絕望,反而充滿鬥志。爲將帥者,若是自己先放棄了,那麼軍心必定渙散,而且一開始,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一方是十幾萬的大軍,一方只有一兩萬人,結果難道......不是顯而易見嗎?”
“兵不在多而在精,當年義父跟着辰榮王打天下的時候也不過才幾萬人。再加上那時候,黃帝剛收復中原,人心不穩。還有皓翎在側,中原地勢平坦,易攻難守,我們也曾經收回過一些土地,也並不是一開始就在清水鎮的。只是後來,希望越來越渺茫,義父便讓將士們自決,願留則留,願走便走,到最後,剩下幾千人......”
打仗的事情小夭不懂,可從相柳的話中,小夭能感受到,洪江和相柳有着深厚的父子之情。
在軍中,這對父子一柔一剛,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默契,才保了義軍這麼多年的平安。
妖族天生低賤,沒有機會識字,如果不是洪江的教導,相柳也不會懂這麼多,從某種角度來說,辰榮義軍困住了相柳,卻也成就了相柳。
只是世人的眼光總是充滿成見,同樣是寧死不降,洪江自戕於不周山,還有人感念其氣節,偷偷祭奠。而當相柳的死訊傳遍大街小巷時,卻是一片歡呼,人人喊打......想到這,小夭心裏覺得有些堵的慌,站起來活動了幾下。
相柳問:“怎麼了?困了嗎?”
“嗯......有點”
相柳抬手拂過草叢,靈力漫過處,草葉平平展展鋪成一張軟榻,小夭走過去躺下,相柳也在一旁坐下。天上繁星點點,空氣中花香陣陣,身旁的人言語溫柔,是難得的靜謐時光。
小夭看着天上的星星說:“相柳,你看天上的星星像不像海上的島嶼。”
相柳笑了笑:“島嶼哪有這麼多?”
“額......好像也是,應該說像玄冰島上的冰橋。”
“你去過玄冰島?”
“嗯。你給我的那張海圖上面寫了標注的島嶼,我都去過。”
相柳側頭看着她,似乎有些難以相信:“你都去過?”
“是啊,不但去過,還很有感悟。”
“什麼感悟,說說看。”
“每個小島都各有特色,生活習慣各不相同,但人們對生命的熱愛如出一轍。有些小島自然環境惡劣,可人們總會想盡辦法改善,用雙手創造生機。靈焰島盛夏時地表溫度能將生雞蛋煎熟。但島民們卻懂得與熱共生。
他們在溫泉眼周圍砌起環形石渠,讓硫磺泉水分層降溫,便成了天然的蒸汽浴室;玄冰島上的島嶼比較分散,不利於往來,人們便就地取材,利用冰川架起了一座座冰橋。不僅用特制的器具在冰橋上刻出防滑紋路,還在橋體嵌進了會發光的海螺,夜晚行走時,冰橋便成了閃爍的銀河......”
相柳看向小夭,眼神裏帶着幾絲欣慰,“你好像,跟以前很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
“你以前對美景的態度不都是‘再美的景致看久了也是膩’嗎?”
小夭明白相柳的意思,曾經流浪大荒時她滿眼皆是苦難,後來卻總能發現生活中的美好。而這一切的改變,都源自於相柳。小夭看着相柳說:“因爲有個人教會了我,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勇敢的活下去。”
相柳避開她的視線,轉過頭去,沉默了一會,突然說:“小夭,以前的一切,你都忘了吧。”
小夭的臉色立馬變了,撐起身子,“忘?你憑什麼以爲輕鬆的可以忘掉?相柳,爲什麼我們之間,你總是那麼霸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開始就開始,想結束就結束!絲毫不考慮我的感受!”
又是一陣死寂。相柳的聲音很輕:“我是什麼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你覺得這些話,我現在還會信嗎,到底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我以前喜歡你,現在不喜歡了而已。”
小夭看着旁邊的相柳,白衣白發的他像一座冰山,冰冷的好像可以隔絕一切。可就在上一刻,她們還心意相通,好像無話不談。小夭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好了,我睡覺了,明早記得叫我。”小夭側過身去,眼淚悄無聲息而來,又悄無聲息而去,不一會,困意來襲,小夭真的睡着了。
星空下,相柳凝視着熟睡的小夭,良久沒有移開視線,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