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靈終了,廣場上數十名孩童的仙緣命運,便此判作了三六九等。
資質最佳者,是那名單木靈根的瘦弱男孩。
白發老者撫須一笑,當場朗聲道:“此子根骨絕佳,老夫便收爲親傳弟子,賜號青木。”
那男孩聞言,先是錯愕,隨即狂喜,俯身便拜。
四下裏豔羨之聲不絕。
其次便是婉兒等數人,身具雙靈根、三靈根,亦算根骨不凡。
一名月白道袍的青年師兄含笑上前,對他們溫言勉勵數句,便引着一行人沿白玉石階拾級而上,身影漸漸沒入山腰雲霧繚繞的精舍庭院,不見了蹤影。
餘下的大半孩童,皆是雜靈根之流,那小王爺與小胖子便在其中。
他們被判爲下品,劃作雜役。
雖說人人臉上寫滿不甘,那小王爺更是將嘴唇咬得發白,但終究留在了仙門,未被逐下山去,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最後剩下的,唯有陳默一人。
“五行雜靈根,下品中的下品,廢根一條!”
他成了這群新入門弟子中,最卑下、最不堪的那一個。
那女修轉過身,對階下侍立的一名執事弟子揚了揚下巴道:“王執事,這些新來的雜役,便由你處置。至於那個……那個五行廢根的,你也一並帶走。”
那王執事大步行來,一雙銅鈴般的眼睛在小王爺、小胖子等人身上一一掃過,滿是輕蔑。
最後,視線落在角落裏形容萎頓的陳默身上,嘴角一咧,露出一口黃牙,笑意森然。
“都給老子站直了!”王執事這一聲吼,聲若洪鍾,震得衆孩童耳中嗡嗡作響,幾個膽小的更是嚇得一屁股坐倒。
“從今日起,你們便是合歡宗的雜役!”王執事環視衆人,“在這裏,你們便是牛馬,便是螻蟻!想要活命,便給老子老實聽話!若有不從,哼,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現在,都跟老子走!”
一群垂頭喪氣的孩子,哪裏還敢有半分違逆,一個個如同被狼驅趕的羊羔,慌忙跟在他身後。
他們所走的方向,與方才那些內門弟子全然相反。
內門弟子是往山上行去,走向那些雲蒸霞蔚的瓊樓玉宇。
他們這一群人,卻被帶着轉向山腳,踏上了一條溼滑泥濘的崎嶇小路。
愈是往下,四周空氣便愈是污濁。
山頂那沁人脾的草木清香早已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着牲口臊臭、草木腐爛以及若有若無血腥氣的惡臭,鑽入鼻孔,令人聞之欲嘔。
那小王爺自幼錦衣玉食,何曾聞過這等氣味,一張俊臉憋得通紅,以袖掩鼻。
他身旁的小胖子更是難耐,忍不住壓低聲音抱怨道:“這是什麼鬼地方?好生難聞!”
話音未落,走在前頭的王執事竟似背後長眼,猛地回身,二話不說,抬腿就是一腳。
這一腳又快又狠,正中小胖子腹部。
小胖子“哎喲”一聲,整個人向後倒飛出去,摔了個狗吃屎,一張肥臉結結實實印在腥臭的爛泥裏。
王執事惡狠狠罵道:“再敢多一句廢話,老子現在就把你扔進糞坑裏去!”
說罷,又朝小胖子身上吐了一口濃痰。
小胖子嚇得魂飛魄散,哪裏還敢作聲,連滾帶爬地從泥地裏掙扎起來,顧不得擦拭臉上污穢,只是低頭死死閉上了嘴。
其餘孩童見狀,更是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出。
陳默默默跟在隊伍最後,一言不發。
此等臭味,他並非不能忍受。
只是心中一片麻木,對於將去往何處,將有何等境遇,已不抱任何指望。
如此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眼前地勢漸趨平緩,一座位於山腳下的巨大莊園出現在衆人眼前。
說是莊園,瞧着卻更像農場與屠宰場的合體。
莊園門口立着一塊巨大的朽木牌,上面用朱砂寫着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回春園。
只是此間景物,與“回春”二字全無幹系,反而透着一股濃重死氣與邪氣。
莊園左首,是一片血色田疇,望不到盡頭。
田中所植非是五谷,而是一種通體血紅的奇稻。
稻穗低垂,風過處宛若血海波濤,詭譎莫名。
田埂間有無數雜役彎腰勞作,神情麻木,動作遲緩,與行屍走肉無異。
莊園右首,乃是一排排巨木獸欄,欄中囚着各色奇形惡獸,嘶吼之聲不絕於耳。
陳默瞥見一頭惡犬,竟生雙首,口涎滴落處,地面腐蝕,滋滋作響。
旁欄一頭巨彘,遍體青鱗,獠牙彎如新月。
莊園深處,霧氣繚繞,隱見一座數丈高的青石巨磨,旁有數個大池。
池中液體粘稠,翻滾冒泡,惡臭熏天。
時有雜役推着獨輪車,將一車車血肉模糊之物傾入池中。
“此地便是回春園,爾等日後之所。”
一衆孩童看清園中景象,早已嚇得面如白紙,全無血色。此刻方知那仙門女修口中的“雜役”究竟是何等所在。
王執事領他們入內,至一處空地,將衆人交予一個管事。
那管事生得幹瘦如竿,身着灰布長衫,一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透着精明與刻薄。
“劉管事,這批新來的,交你了。”王執事甕聲道。
那劉管事點了點頭,三角眼在衆孩童身上一掃,便如牲口販子打量新買的牛羊。
他開口問道:“資質如何?”
“還能如何?皆是些雜靈根的廢物。”王執事撇嘴道,忽而嘿嘿一笑:“哦,對了,還有一個寶貝。”
言罷,他轉身走到隊末,一把抓住陳默胳膊,如拎小雞般將他拽出,推到劉管事面前。
“喏,便是此。五行雜靈根,下品之下品。”
劉管事那雙三角眼聞言,圍着身形單薄的陳默轉了兩圈,一面打量,一面嘖嘖稱奇:“當真稀罕,老夫在此地三十年,尚是初見。”
王執事渾不在意地聳聳肩:“誰曉得。人交你了,是死是活,如何使用,皆是你的事。”
“好說,好說。”劉管事搓着手,一雙眼只在陳默身上打轉:“這等萬中無一的‘良材’,可得好生‘善用’才是。園中頗有些旁人做不來的險惡活計,正缺這等苦力。”
二人言語,字字句句傳入陳默耳中。
他只覺通體冰寒,自己便如案板上一塊魚肉,任由兩個屠夫商議如何下刀。
“行了,人已給你,我走了。”王執事轉身揚長而去。
劉管事搓着瘦骨嶙峋的雙手,轉過身來,對着一群新人,露出一個陰森笑容。
“小崽子們,都聽真切了。”他慢悠悠開口,聲音尖利刺耳:“自今日起,你們的命,便是我的。在回春園,規矩只有一條,便是做活。做得好,便有口飯吃;做得不好,或是動了歪心思……”
他伸出枯柴般的手指,指向右首一處獸欄。
“瞧見了麼?”
衆人順他手指望去,只見那獸欄中,幾頭雙首惡犬正圍着一物低頭撕咬,骨骼碎裂之聲清晰可聞。
定睛看時,它們撕咬的,竟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首!
瞧那身形衣衫,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一頭惡犬咬住屍首胳膊,猛一甩頭,生生將那條胳膊扯下,大口咀嚼。
“嘔……”
好幾個孩子當場便彎腰吐了,連那小王爺亦是面無人色。
小胖子更是兩眼一翻,徑直嚇暈過去。
陳默胃中也是翻江倒海,盯着那幾只分食屍首的惡犬,又抬起頭看了看劉管事那張刻薄而得意的臉。
他忽然之間,徹底明白了。
在這個叫做回春園的地方,人命,一錢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