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許文彪一起編的，那個簡陋的、已經有些褪色的紅繩中國結——“兄弟同心結”。
它一直被他放在貼身的口袋裏，即使在最狼狽、最倉皇的時候，也沒丟下。
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繩結表面的刹那——
一股突如其來的灼熱，猛地從掌心傳來！
不是心理作用，是真實的、滾燙的觸感，仿佛那團紅繩瞬間變成了燒紅的炭塊！
“嘶——”
葉榮添猛地抽回手，指尖火辣辣地疼。
他驚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向褲袋。布料平平無奇，沒有任何燒焦的痕跡。但那灼熱感如此真實，甚至殘留着刺痛。
他猶豫了一下，再次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住那繩結的一角，將它從口袋裏掏了出來。
褪色的紅繩靜靜躺在他汗溼的掌心。
沒有冒煙，沒有發紅。
但那股灼熱感並未完全消退，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從掌心沿着手臂的脈絡，一路燙進了心裏，燙進了記憶的最深處。
……
眼前肮髒的後巷、喧囂的市聲、身體沉重的疲憊感，忽然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蕩漾開，模糊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昏暗。
是五年前，深水埗那間月租兩千八、只有八平米的劏房。
空氣裏永遠彌漫着隔壁傳來的油煙味、潮溼的黴味，以及他們自己身上長時間熬夜後散發的、混合着汗水和廉價咖啡的酸餿氣。
“榮添，面好了，快，趁熱！”
許文彪的聲音帶着年輕人特有的清亮和急切，哪怕壓低了音量，也透着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
昏黃的節能燈管下，一張折疊小桌，兩把塑料凳。桌上只有一口小鋁鍋，裏面是煮得稀爛的公仔面，飄着幾片菜葉和可憐的兩片午餐肉。許文彪正小心翼翼地將面分成兩個碗，動作專注得仿佛在分割什麼精密儀器。
葉榮添記得自己當時正對着那台二手的、風扇嗡嗡作響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讓他眼睛發花。他頭也沒回：“你先吃，我把這段調試完。”
“調試個屁！面坨了更難吃！”許文彪不由分說，把其中一碗面“咚”地放在他手邊，熱氣撲到葉榮添臉上，“吃飽了才有力氣給資本家當牛馬，才有力氣想我們自己的事！”
葉榮添拗不過他，或者說，肚子裏咕咕的叫聲也拗不過那點可憐的熱氣。他轉過身，接過筷子。
面煮得太久，已經沒什麼嚼勁，湯也寡淡。但很燙。
兩人就着那點微弱的熱氣，稀裏呼嚕地吃着，誰也沒說話。只有吸面條的聲音，和窗外隱約傳來的麻將聲、電視聲。
吃完最後一口，許文彪抹了把嘴，眼睛在燈光下亮得驚人：“榮添，你說，咱們這個‘即時通訊優化插件’的想法，真能行嗎？現在市面上已經有好幾家了。”
“他們的太臃腫，廣告多，還卡。”葉榮添盯着空碗，手指無意識地在油膩的桌面上劃着，“我們只做核心功能，小而快，瞄準那些對效率有要求的小工作室、自由職業者。這是縫隙。”
“縫隙……”許文彪重復着這個詞，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對，縫隙！大公司看不上的縫隙，就是我們鑽進去活命的地方！等我們鑽進去了，站穩了，再把縫隙撐大！”
他說這話時，臉上有種近乎天真的狠勁。不是對別人的狠，是對這逼仄生活、對渺茫未來的那種不服氣的“狠”。
葉榮添看着他，心裏那點因爲疲憊和不確定而產生的陰霾，似乎也被這笑容驅散了些許。
“嗯。”他點點頭，很輕，但很堅定。
……
記憶的碎片跳躍着。
是連續熬了第三個通宵後的凌晨四點。
許文彪趴在鍵盤上睡着了，發出輕微的鼾聲。葉榮添也困得眼皮打架，但他強撐着，檢查最後一段服務器部署腳本。
眼睛幹澀得發疼，他伸手去摸眼藥水，卻碰倒了一個空的紅牛罐子，咣當一聲。
許文彪猛地驚醒，茫然地抬頭：“怎麼了？服務器崩了？”
“沒，我不小心。”葉榮添啞着嗓子說。
許文彪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窗外。天色還是沉沉的墨藍，遠處有零星的燈光。
“快天亮了。”他喃喃道，然後轉過頭，看着葉榮添，忽然沒頭沒尾地說：“榮添，等咱們以後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買張能躺平了睡的大床！不，買兩張！一人一張！想怎麼滾就怎麼滾！”
葉榮添愣了一下，隨即失笑：“就這點出息？”
“這點出息怎麼了？”許文彪理直氣壯，“人活着，連個踏實覺都睡不好，賺再多錢有屁用？我告訴你，這是我現階段最樸素的理想！”
他說得那麼認真，讓葉榮添的笑也變成了苦笑裏帶着暖意。
“行，記住了。大床。”葉榮添說，“趕緊的，最後一遍測試，搞完能睡倆小時。”
“得令！”許文彪搓了把臉，重新撲到電腦前，仿佛剛才那個喊着要買大床的人不是他。
那一刻，雖然身體疲憊到極點，雖然前途依舊未卜，但葉榮添心裏是滿的。有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和兄弟並肩作戰的踏實感混在一起，支撐着他們在那間陋室裏，對着發光的屏幕，一點點編織着遙不可及的夢。
……
記憶的畫面再次轉換，色彩似乎明亮了一些。
是他們拿到第一筆天使投資，雖然不多，但足以讓他們搬出劏房，租下一間正經辦公室後的某個晚上。
慶祝很簡單，就是在還沒完全布置好的辦公室裏，點了幾個外賣小菜，開了兩罐啤酒。
酒意微醺，許文彪顯得很興奮，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走來走去，指指點點：“這裏放我們的技術部！這裏做會議室！窗戶要大，要亮堂！榮添，咱們總算有個像樣的根據地了！”
葉榮添靠在窗邊，看着窗外九龍璀璨的夜景，心裏卻不像許文彪那麼純粹地高興。錢來了，壓力也更具體了。投資人的期望，產品的 deadlines，團隊即將擴招的管理……千頭萬緒。
許文彪走過來，順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沉默。
“想什麼呢？壓力大？”許文彪問。
“有點。”葉榮添沒否認。
許文彪沒說話，轉身在自己的背包裏翻找了一會兒，拿出兩卷紅色的編織繩，很普通的那種。
“給。”他把其中一卷塞給葉榮添。
“這什麼？”葉榮添疑惑。
“路上看到的，便宜，就買了。”許文彪自己拿起另一卷，笨拙地開始用手指勾繞，“我媽小時候教過我一點，編個簡單的中國結還是會的。咱倆一人編一個。”
“啊？現在編這個幹嘛？”葉榮添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莫名。
“不幹嘛。”許文彪低着頭，手指和紅繩較着勁，語氣卻異常認真，“就是覺得……以後路可能更難走，事兒更多，人也更雜。編個這玩意兒放着，提醒自己。”
“提醒什麼？”
“提醒咱們是怎麼開始的。”許文彪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堅定，“提醒這公司，是你葉榮添和我許文彪，兩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在劏房裏用泡面和紅牛堆出來的。提醒咱們是兄弟，同心協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卻更重：“榮添，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會不會真的大富大貴，會不會遇到更多惡心事、厲害對手。但我許文彪今天把話放這兒——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是我兄弟。公司是咱們倆的，命……必要的時候，也能綁一塊兒。”
“同生共死有點誇張，”他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但眼神沒躲，“但同進同退，我許文彪做得到。”
葉榮添握着那卷粗糙的紅繩，看着許文彪在燈光下格外認真的側臉，喉嚨忽然有些發堵。
那些關於壓力、關於未來的憂慮，在這樣樸素甚至有些笨拙的誓言面前，似乎暫時退卻了。
他沒再說什麼，低下頭，學着許文彪的樣子，開始擺弄手裏的紅繩。
兩個大男人，在剛剛有了起色的公司新辦公室裏，對着手機上的簡易教程，笨手笨腳地編着中國結。手指被繩子勒出紅痕，編出來的結歪歪扭扭，毫無美感可言。
但最後，當兩個簡陋的、勉強能看出是個“結”的紅色繩團放在一起時，他們都笑了。
許文彪拿起其中一個，塞進葉榮添的西裝內袋：“你的，收好。我的這個，我也收好。這叫……兄弟同心結。土是土了點，但意思在。”
葉榮添摸着口袋裏那團粗糙的溫暖，點了點頭。
“同心。”他說。
……
“同心……”
一聲無意識的呢喃，從葉榮添幹裂的嘴唇裏溢出。
眼前深水埗劏房的昏黃、新辦公室的燈光、許文彪亮晶晶的眼睛和認真的臉龐……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冰冷的、帶着餿臭味的現實空氣，重新涌入他的鼻腔。
他依舊靠在深水埗某條後巷口的垃圾桶旁，掌心躺着那個褪色的、歪扭的“兄弟同心結”。
只是，掌心的灼熱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強烈！
那紅繩仿佛活了過來，內部有暗紅色的流光一閃而逝，燙得他掌心肌膚刺痛。
幾乎在同一時間——
【警告！檢測到高濃度‘因果印記’共鳴！】
【警告！關聯因果線出現劇烈波動！】
【分析中……】
一連串冰冷、急促、帶着強烈非人感的電子合成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深處炸響！
不是平時系統那種平穩的、帶着金屬質感的提示音。這聲音更加尖銳、更加刺耳，像是用指甲刮擦玻璃，又像是高頻的電流噪音，直接沖擊着他的神經！
“呃啊！”
葉榮添悶哼一聲，剛剛因回憶而略有舒緩的頭痛瞬間卷土重來，且變本加厲！他眼前發黑，差點再次癱軟下去。
他死死攥住那發燙的同心結，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刺耳的系統警告音還在持續，斷斷續續，夾雜着混亂的電流雜音：
【關聯目標：許文彪……狀態識別……】
【生命體征……微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