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林風就醒了。
他躺在床上沒動,睜着眼睛看屋頂。茅草屋頂漏了幾處,晨光從破洞漏進來,在泥地上投出幾個模糊的光斑。空氣裏有股潮溼的黴味,混着昨夜畫符時殘留的朱砂味。
今天午時,鷹嘴岩。
他坐起身,穿衣,下床。走到水缸邊舀水洗臉時,水裏倒映出一張少年的臉——眉眼清秀,但眼神很靜,靜得像深潭的水。
洗過臉,他從懷裏掏出那塊玉佩——墨衡長老給的。玉佩在晨光裏泛着溫潤的碧光,觸手微涼。他握在掌心片刻,又收回去,貼身放好。
然後他開始準備。
爆炎符一張,貼身放在胸口最順手的位置。金光符五張,輕身符兩張,土盾符三張,淨塵符若幹——都分門別類放好,方便隨時取用。
引氣丹還剩六粒,他取出一粒含在舌下,沒咽下去。丹藥慢慢化開,清甜的藥味在口腔裏彌漫,那股溫潤的氣流開始往四肢百骸擴散。
準備工作做完,他走到灶台邊,生火煮粥。
米是前天用采的藥材換的,不多,只夠煮兩頓稀粥。他煮得很認真,淘米,下鍋,添柴,看着火候。粥慢慢滾開,米香混着柴火煙味,是山裏人最熟悉的味道。
他盛了一碗,就着鹹菜慢慢吃。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味最後一餐。
吃完粥,洗好碗,日頭已經爬上了樹梢。
時間差不多了。
他背上背簍——裏面沒裝采藥的工具,只放了幾塊石頭,增加重量,看起來像要進山采藥的樣子。柴刀別在腰間,刀鞘磨得發亮。
然後他推門出去。
清晨的山村很安靜。幾戶人家的煙囪開始冒煙,空氣裏有早飯的香味。路上沒什麼人,只有幾只土狗趴在樹蔭下吐舌頭。
他沿着村道往後山走,腳步很穩,不疾不徐。路上遇見早起挑水的王叔,王叔朝他點點頭:“小風,進山啊?”
“嗯,采點藥。”
“小心點,最近不太平。”
“謝謝王叔。”
走到村口古槐樹下時,他停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
村子在晨光裏顯得很安寧。土坯房,茅草頂,炊煙嫋嫋。這是他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進山的路比平時更靜。蟲鳴稀了,鳥叫少了,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顯得小心翼翼。林風走得很警覺,每走幾步就要停下聽聽周圍的動靜。
青鸞果的效果雖然減弱了,但感知依然敏銳。他能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
不止一個。
從出村開始,就有兩道氣息若即若離地跟在後面。距離保持得很好,既不遠到跟丟,也不近到被發現。很專業。
林風裝作不知道,繼續往前走。腳步依然很穩,但手已經按在了腰間柴刀的柄上。
走到溪澗邊時,他停下喝水。
從背簍裏拿出竹筒,蹲在溪邊,掬水喝。眼睛的餘光卻在觀察水面倒影——身後約莫二十丈外的樹林裏,有兩道人影藏在樹後。
果然是黑風寨的人。
林風喝完水,收起竹筒,繼續往前走。
過了溪澗,山路開始變陡。樹木越來越密,陽光只能從葉隙漏下來幾縷。地上的落葉厚了一層,踩上去軟綿綿的,沒什麼聲音。
離鷹嘴岩還有半裏地時,那兩道跟蹤的氣息忽然消失了。
不是走了,是藏起來了。藏得很深,深到林風只能隱約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卻無法確定具體位置。
看來是到地方了。
林風放慢腳步,手從柴刀柄上移開,按在了胸口的爆炎符上。
鷹嘴岩就在前方。
那面近乎垂直的崖壁在晨光裏顯得格外險峻。岩石是灰褐色的,表面凹凸不平,長滿了暗綠色的苔蘚。岩頂向前突出丈餘,像一只巨鷹探出的喙,懸在半空。
崖底是那片緩坡,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頭。石縫裏長着苔蘚和蕨類植物,溼漉漉的,在晨光裏泛着油綠的光。
林風走到緩坡中央,停下腳步。
他放下背簍,解開柴刀,放在腳邊。然後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從懷裏掏出竹筒,慢慢喝水。
眼睛卻在觀察四周。
左邊,三十丈外的那片鬆林,藏了一個人。右邊,二十丈外的那塊巨岩後,藏了另一個。正前方,鷹嘴岩頂,有個人影站在那裏,背對着光,看不清臉。
但林風知道,那就是王管事。
他喝完水,收起竹筒,站起身。
“來了就出來吧。”他開口,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山林裏傳得很遠。
鬆林裏,巨岩後,兩個人影走了出來。都是三十來歲的漢子,穿着灰黑色的勁裝,腰間佩刀。左邊那個臉上有道疤,從眉骨斜到嘴角,眼神凶悍。右邊那個矮胖些,但腳步沉穩,顯然功夫不弱。
兩人一左一右,成夾擊之勢,緩緩靠近。
林風沒動,只是看着他們。
距離拉近到十丈時,兩人停住了。疤臉漢子咧嘴一笑:“小子,膽子不小。真敢一個人來。”
“王管事呢?”林風問。
“急什麼。”矮胖漢子冷笑,“王管事說了,先讓我們試試你的成色。”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動了。
疤臉漢子拔刀,刀光如雪,直劈林風面門。矮胖漢子矮身突進,雙手成爪,抓向林風下盤。
上下夾擊,配合默契。
林風早有準備。腳下輕點,身體向後飄退——用了輕身符的殘留效果。同時雙手一揮,兩張淨塵符激射而出。
符紙在半空中“嗡”地一聲同時激發,無形的斥力場擴散開來。
疤臉漢子的刀劈在斥力場上,“當”一聲被彈開,火星四濺。矮胖漢子的爪子也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整個人向後踉蹌。
兩人臉色一變。
但攻勢未停。疤臉漢子刀勢一轉,改劈爲削,刀光如練,橫掃林風腰腹。矮胖漢子穩住身形,雙手連揮,幾道寒芒激射而出——是暗器。
林風再退。
這次他用了金光符。五張符紙同時飛出,在半空中化作五道金色光線,迎向暗器。
“叮叮叮叮叮!”
五聲脆響,暗器全被擊落。金色光線餘勢不減,直取兩人要害。
疤臉漢子揮刀格擋,“當當當”三聲,擋下三道金光,但第四道擦着他的肩膀飛過,劃出一道血痕。矮胖漢子更狼狽,就地一滾,勉強躲開,但衣袖被割開一道口子。
兩人退後幾步,臉色凝重起來。
“符師……”疤臉漢子咬牙,“難怪張大哥會栽在你手裏。”
矮胖漢子從懷裏掏出一枚銅哨,放在嘴邊,用力一吹——
尖銳的哨聲響徹山林。
林風心裏一緊。是信號。
幾乎同時,鷹嘴岩頂的那個人影動了。
他從崖頂一躍而下,身法極快,像一只大鳥,在空中幾個轉折,輕飄飄地落在緩坡上,距離林風不到五丈。
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眼神陰鷙,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綢緞長衫,手裏拿着一把折扇,看起來不像山賊,倒像個賬房先生。
但林風能感覺到,這人身上有股危險的氣息。比疤臉和矮胖兩人加起來還要危險。
“王管事?”林風問。
中年人點點頭,上下打量了林風幾眼,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煉氣一層?不對……根基扎實得不像話。你師父是誰?”
“沒有師父。”林風說。
“沒有師父?”王管事笑了,“沒有師父,能畫出這種質量的符籙?能在這個年紀有這種修爲?”
他頓了頓,折扇“啪”一聲打開,輕輕搖着:“小子,我不爲難你。只要你把制符的手藝交出來,再把從張老大那裏聽到的東西忘掉,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林風沒說話。
王管事也不急,慢悠悠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想拖時間,等墨衡長老來救你?別做夢了。執事堂那邊,我安排了人拖住他。今天中午之前,他不會來的。”
林風心裏一沉。
難怪王管事敢約在午時,敢讓他一個人來。原來早就布好了局。
“怎麼樣?”王管事合上折扇,“是交出來,還是……讓我自己拿?”
林風深吸一口氣。
舌下的引氣丹已經化了大半,那股溫潤的氣流在體內流轉,讓他精神一振。他緩緩抬起手,從懷裏掏出那張爆炎符。
符紙在晨光裏泛着暗紅色的光,像燒紅的炭。
王管事眼睛一眯:“爆炎符?你居然會畫這個……”
話音未落,林風已經出手了。
爆炎符激射而出,在半空中“轟”一聲燃起,化作一團臉盆大小的火球,熾熱明亮,把整個緩坡照得如同白晝。火球內部隱隱有岩漿般的紋路在流動,散發着恐怖的高溫。
疤臉和矮胖兩人臉色大變,同時後退。
但王管事沒退。
他折扇一展,扇面上亮起一層淡青色的光暈。扇面輕揮,一道柔和的清風拂出,迎向火球。
風與火相撞。
沒有巨響,沒有爆炸。火球像是撞進了一團無形的棉花裏,速度驟減,表面的火焰開始明滅不定。那道清風卻越來越強,越來越密,像無數只手,一點點將火球包裹、壓縮。
三息後,火球“噗”一聲熄滅了。
只剩一縷青煙,嫋嫋升起。
王管事收起折扇,臉色微微發白,但很快就恢復如常。他盯着林風,眼神更冷了幾分:“能逼我用出‘青風扇’,你小子……果然不簡單。”
林風心頭一震。
青風扇——那是法器。不是符籙那種一次性消耗品,是真正的、可以反復使用的法器。雖然看起來品階不高,但也不是他現在能抗衡的。
“不過,也就到此爲止了。”王管事向前一步,“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交出來,或者死。”
林風沒說話。
他從懷裏掏出最後兩張金光符,握在雙手。然後腳下發力,身體向後急退——
不是往山下退,是往鷹嘴岩的崖壁退。
疤臉和矮胖兩人見狀,立刻包抄上來。但林風速度太快,輕身符的效果還沒完全散去,幾個起落就退到了崖壁下。
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已無路可退。
王管事慢悠悠地走過來,折扇輕搖:“想跳崖?上次你就是用這招騙過張老大的吧?可惜,同樣的招數,對我沒用。”
他話音未落,林風突然動了。
不是往上跳,是往側邊沖——沖向疤臉漢子。
疤臉漢子冷笑一聲,揮刀就劈。但林風沖到一半,突然變向,身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一折,從刀光縫隙裏鑽過去,同時雙手連揮,兩張金光符激射而出。
不是射向疤臉,是射向王管事。
王管事折扇一展,正要格擋,卻發現那兩張金光符在半空中突然拐彎——劃出兩道詭異的弧線,繞過他,射向他身後的矮胖漢子。
矮胖漢子正要從側面偷襲,猝不及防,金光已到面前。他大驚失色,倉促間雙手一合,硬接——
“噗噗!”
兩道金光穿透他的手掌,又穿過他的肩膀,帶起兩蓬血花。
矮胖漢子慘叫一聲,踉蹌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疤臉漢子見狀大怒,刀勢更猛,刀光如瀑,將林風罩在其中。
林風左支右絀,險象環生。身上很快添了幾道傷口——刀鋒劃過手臂,劃破衣衫,帶起血線。但他眼神很靜,靜得像結了冰的湖。
他在等。
等一個機會。
機會很快就來了。
疤臉漢子久攻不下,心浮氣躁,一刀劈空,露出了胸前的破綻。
就是現在。
林風不退反進,硬生生撞進刀光裏。左肩被刀鋒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但他不管不顧,右手已經按在了疤臉漢子的胸口——
掌心裏,貼着一張土盾符。
符紙“嗡”地一聲激發,土黃色的光暈瞬間擴散,將兩人都罩在裏面。疤臉漢子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斥力傳來,整個人被撞得向後飛起,“砰”一聲撞在崖壁上,又滑落在地,口吐鮮血,一時爬不起來。
林風也不好受。
左肩的傷口血流如注,整條手臂都麻了。土盾符的斥力是雙向的,他也被震得氣血翻涌,喉嚨發甜。
但他沒停。
借着土盾符的光暈掩護,他從懷裏掏出最後一張輕身符,貼在腿上。然後腳下發力,身體如箭般射向王管事。
王管事臉色終於變了。
他沒想到林風這麼狠——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硬挨一刀,就爲了創造近身的機會。
但他畢竟是老江湖。折扇一展,扇面上青光大盛,一道更凝實的風牆出現在身前。
林風撞在風牆上。
“砰!”
悶響如雷。風牆劇烈晃動,但沒破。林風被彈了回來,落地時踉蹌幾步,才勉強站穩。
左肩的傷口崩得更開了,血順着胳膊往下淌,滴在石頭上,很快洇開一片暗紅。
王管事盯着他,眼神復雜:“小子,你是個狠角色。可惜……站錯了隊。”
他折扇再展,扇面上的青光開始旋轉,形成一個漩渦。漩渦越轉越快,吸力越來越強,周圍的落葉、碎石都被吸了過去,在半空中打轉。
林風能感覺到,那股吸力正將他往漩渦裏拉。他咬着牙,雙腳死死釘在地上,但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向前滑。
距離越來越近。
五丈,四丈,三丈……
就在距離只剩兩丈時,林風忽然笑了。
他從懷裏掏出那塊玉佩——墨衡長老給的玉佩,握在掌心。
然後用力一捏。
“咔嚓。”
清脆的碎裂聲。
玉佩碎成幾塊,但碎裂的瞬間,一股磅礴的氣息沖天而起。那氣息浩瀚如海,威嚴如山,帶着不容侵犯的意志,瞬間籠罩了整個緩坡。
王管事的臉色徹底變了。
“這是……墨衡的氣息?!”
他轉身就想跑,但已經晚了。
那股氣息化作一只無形的大手,從天而降,將他牢牢按在地上。王管事掙扎着,嘶吼着,但那只手紋絲不動,像是一座山壓在身上。
疤臉和矮胖兩人也被氣息波及,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林風站在原地,大口喘氣。
左肩的傷口還在流血,但他顧不上。他走到王管事面前,蹲下身,看着他。
王管事眼睛通紅,死死瞪着林風:“你……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的?”林風平靜地說,“你們要殺我,要動村裏人,我爲什麼不能反抗?”
他從王管事懷裏搜出那柄青風扇,又搜出幾個儲物袋——裏面有不少靈石、丹藥,還有幾本功法秘籍。
都收好。
然後他站起身,看着趴在地上的三人。
“回去告訴黑風寨,”他說,“再敢來青牛村,下次碎的就不是玉佩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
沒殺他們。
不是心軟,是沒必要。墨衡長老的氣息已經種在他們體內,三個月內,他們動用不了靈力,形同廢人。而且這股氣息會一直跟着他們,像一盞明燈,無論跑到哪裏,都會被執法堂找到。
足夠了。
林風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腳步很沉,左肩疼得厲害,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得很穩。
走到溪澗邊時,他停下腳步,蹲下身,掬水清洗傷口。
冷水激在傷口上,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但他沒停,仔細清洗幹淨,然後從懷裏掏出止血散,撒在傷口上。
藥粉接觸到傷口的瞬間,一股清涼感傳來,疼痛減輕了不少。血很快止住了。
他撕下衣襟,簡單包扎好,然後繼續走。
走出山林,看見村口的古槐樹時,日頭已經爬到了頭頂正中。
午時了。
他走進村子,沿着村道往家走。路上遇見幾個村民,看見他渾身是血,都嚇了一跳。
“小風,你這是……”
“沒事,采藥時摔了一跤。”林風說。
村民將信將疑,但沒多問。
走到家門口時,他看見墨衡長老站在院子裏。
長老背對着他,負手而立,看着遠處的山巒。聽見腳步聲,轉過身,目光落在林風身上。
“解決了?”長老問。
“嗯。”林風點頭。
長老走過來,查看他的傷口。看了片刻,點點頭:“傷得不輕,但處理得及時。進去吧,我給你重新包扎。”
兩人進屋。
林風坐在床上,長老從懷裏掏出藥膏和幹淨的布條,給他重新上藥、包扎。動作很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玉佩碎了?”長老一邊包扎一邊問。
“碎了。”
“可惜了。”長老說,“那是我早年用的一塊護身玉,跟了我幾十年。”
“弟子……”
“碎了就碎了。”長老打斷他,“玉是死的,人是活的。能救你一命,值了。”
包扎完,長老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王管事那三個人,我已經感應到了。氣息被我的靈力壓制,三個月內動彈不得。執法堂的人應該已經過去了,最遲明天就能抓到。”
林風鬆了口氣。
“但你也不能大意。”長老轉過身,看着他,“黑風寨不止一個王管事。這次他們折了三個好手,還丟了一件法器,不會善罷甘休的。”
“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長老從袖中取出一本更厚的冊子,遞給林風,“這是我早年收集的一些療傷、解毒、驅邪的符籙圖錄。你既然有制符天賦,就多學點,以後用得着。”
林風雙手接過冊子。
“好好養傷。”長老說,“外門小比還有一個月。到時候,我要看到一個完完整整、生龍活虎的林風。”
“是。”
長老點點頭,轉身離開。
林風坐在床上,看着手裏的冊子,又看看包扎好的左肩。
窗外,陽光正好。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一關,算是過了。
但路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