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
翌日清晨,京城覆上了一層素白。沈知微推開客棧房門時,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雪後特有的清冽。院子裏,掌櫃正指揮夥計掃雪,竹帚劃過青石板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沈兄起得真早。”陳景然從隔壁房間出來,手裏捧着本《大學衍義》,呵出一團白氣,“今日作何打算?”
“去書局看看。”沈知微隨口答道,目光卻瞟向昨夜那處牆角。雪已將炭筆痕跡完全覆蓋,只餘一片平整的白。
陳景然點點頭:“我也正有此意。聽說琉璃廠那邊有幾家老字號,藏有不少珍本。午後同去?”
“好。”
用完早飯,沈知微借口出門買些紙墨,獨自往巷子深處走去。雪地上留着雜亂的腳印,有深有淺,有新有舊。她循着記憶走到那處牆角,蹲下身,拂開表層的雪。
牆磚溼漉漉的,炭筆痕跡已徹底不見。但她記得那個符號——“安”字的變體,父親手札最後一頁出現過,旁邊還有一行小注:“若見,則可信。”
可信什麼?父親沒有寫。手札上那頁紙有被撕過的痕跡,下半截缺失了。
她站起身,環顧四周。巷子不深,兩側都是民居後牆,開了幾扇小門,應是通往內院。此刻大多緊閉着,只有一扇門半掩,門內傳出婦人的說話聲和孩童的嬉笑。
啞仆昨夜是從哪個方向離開的?她回憶着——似乎是往西,巷子那頭連着另一條街。
正猶豫是否要追查,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她回頭,見一個挑着水桶的老婦正顫巍巍地走來,見到她,眯起眼睛打量:“這位相公……找人?”
“學生路過。”沈知微躬身,“敢問婆婆,昨夜可見到一個挑擔子的啞巴從此經過?約莫四十來歲,臉上有道疤。”
老婦放下水桶,喘了口氣:“啞巴?哦,你說老吳啊。見過的,昨晚戌時前後,往西頭去了。他是給這附近幾家送柴的,隔三差五來一趟。”她頓了頓,“相公找他作甚?”
“前日在路上得他相助,想道個謝。”沈知微隨口編了個理由。
“那可不巧了。”老婦搖頭,“老吳今日沒來,往常都是辰時前就到的。許是雪大,耽擱了。”
沈知微道了謝,往西頭走去。巷子盡頭果然連着一條稍寬的街道,兩側開着些小鋪子——早點攤、雜貨鋪、裁縫店。雪已停,街上行人漸多,車馬碾過積雪,留下道道溼痕。
她在街口站了片刻,不知該往何處尋。京城之大,要找一個啞仆,無異於大海撈針。正躊躇間,眼角餘光瞥見街對面一家當鋪的招牌下,蹲着個熟悉的身影。
是那啞仆。
他換了身更破舊的棉襖,蹲在當鋪門外的石階上,面前攤着一塊布,上面擺着些零碎物件——幾枚銅錢、一把舊鎖、半截玉簪。他低着頭,雙手攏在袖中,像在打盹。
沈知微快步穿過街道,走到啞仆面前時,對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向她,臉上沒什麼表情。
她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放在布上,低聲問:“老丈可還記得我?”
啞仆看看銅錢,又看看她,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示意聽不見也說不了。
沈知微蹲下身,撿起一根樹枝,在雪地上寫了個“安”字,然後指指他,又指指自己。
啞仆盯着那個字看了許久,慢慢抬起頭,眼神變了。不再是渾濁茫然,而是某種沉靜的、近乎銳利的光。他伸出手,將雪地上的字抹平,然後站起身,示意沈知微跟他走。
兩人一前一後,拐進當鋪旁的一條窄巷。巷子極窄,僅容一人通過,兩側是高聳的院牆,遮住了天光。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啞仆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前停下。
他敲了敲門——三長兩短,停頓,再兩短三長。
門開了條縫,裏面傳出個蒼老的聲音:“誰?”
啞仆從懷中掏出一物遞進去。片刻後,門完全打開,一個駝背老者出現在門後,目光掃過啞仆,落在沈知微身上,眉頭微皺。
啞仆比劃了幾下,老者這才點頭,側身讓開:“進來吧。”
門內是個極小的院落,三間低矮的瓦房,院中一口井,井邊堆着柴。老者將二人引到正中那間屋子,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屋裏陳設簡陋,一桌兩椅,一張窄床,靠牆有個木架,上面擺着些瓶瓶罐罐。老者示意沈知微坐下,自己則坐在對面,啞仆站在門邊,垂手而立。
“老吳說,你認出了‘安’字。”老者開口,聲音沙啞,“你是何人?”
沈知微斟酌着詞句:“家父曾教過學生此字,說是……故人相認的憑證。”
“令尊是?”
她猶豫了。說出父親的名字,風險太大。可若不說,恐怕得不到信任。
“沈文柏。”她最終吐出這三個字,聲音很輕。
老者瞳孔微微一縮。
他盯着沈知微看了許久,緩緩道:“沈推官……確有此人。”他從懷中摸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裏面是幾張泛黃的紙頁,邊緣有被火燒過的痕跡。
他將紙頁推到沈知微面前。
那是幾封書信的殘片,字跡潦草,像是在倉促間寫成。沈知微一眼認出,是父親的筆跡。
“……河工銀兩,實撥四十萬,賬目卻作六十萬……”
“……王延年與工部劉昶往來甚密,恐有勾連……”
“……若有不測,此信可證……”
信沒有寫完,末尾處被燒掉了。日期是明德二十年九月——正是父親下獄前一個月。
沈知微的手指顫抖起來。她抬起頭:“這些……從何而來?”
“令尊托人帶出來的。”老者將殘頁小心收起,“原本該交給你兄長,但……”他頓了頓,“沈公子病故後,便一直留在我這裏。”
“家兄……”沈知微喉嚨發緊,“您認識家兄?”
“有過一面之緣。”老者看向啞仆,“老吳當年在沈家做過短工,見過令兄。所以那日在驛站,他一眼就認出了你。”
沈知微猛然轉頭看向啞仆。難怪,難怪從渡口到驛站,啞仆總在附近出現;難怪他會留下那些符號——他一直在確認她的身份,在試探她是否值得信任。
“你們……爲何要幫我?”
“不是幫你。”老者搖頭,“是幫沈推官。他當年查出了一些事,未來得及上報便遭構陷。這些證據,”他拍了拍懷中的油紙包,“若能送到該送的人手裏,或可翻案。”
“該送的人是誰?”
老者沉默片刻:“朝中尚有幾個清正之人,但此事牽扯太大,須得萬分謹慎。”他從桌下取出一個木盒,推到沈知微面前,“這是令尊留下的另一樣東西。他說,若有朝一日沈家後人找來,便交給他們。”
木盒沒有鎖,只用一個簡單的銅扣扣着。沈知微打開,裏面是一本薄薄的冊子,封面上無字。翻開,裏面是密密麻麻的數字和代號,像是某種賬目。
“這是……”她不解。
“河工銀兩的實際流向。”老者低聲道,“令尊暗中查了半年,才理出這些。你看這裏——”他指着其中一行代號,“‘柳三’,指的是王延年妻弟,在通州經營船行。‘黑石’,是工部劉昶的別院。這些銀子,最終都流進了這些人的口袋。”
沈知微一頁頁翻着,只覺得渾身發冷。父親當年竟查到了這麼多,難怪會招來殺身之禍。
“這些證據,爲何不早交出去?”她問。
“交給誰?”老者苦笑,“三法司?內閣?還是直接呈給皇上?令尊試過,奏疏被扣下了。我們也試過,信使在半路‘失蹤’了。”他盯着沈知微,“如今你是沈家唯一的希望。這些證據,須由你,以沈文柏之子的身份,在合適的時機公之於衆。”
“可我……”
“你今科若能高中,入了朝堂,便有機會。”老者握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鐵鉗,“沈公子,這是你父親的遺志,也是沈家翻案的唯一機會。”
油燈的火苗跳躍着,將三人的影子投在牆上,搖曳晃動着。
屋外忽然傳來一聲輕響,像是什麼東西踩斷了枯枝。
啞仆瞬間轉身,耳朵貼在門上。老者臉色一變,迅速收起木盒和油紙包,塞進沈知微懷裏:“從後門走。快!”
後門開在屋後,通向外面的另一條巷子。沈知微抱着東西,被老者推着往外走。臨出門時,老者低聲道:“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朝堂之上,人人都有面具。”
她回頭,看見啞仆擋在門前,對她做了個快走的手勢。
她咬咬牙,轉身沖進後巷。
巷子七拐八彎,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聽不見身後的動靜,才扶住牆壁喘息。懷裏的木盒和油紙包沉甸甸的,像兩塊燒紅的炭。
她找了個隱蔽的角落,將東西藏進書箱夾層,又整理好衣裳,這才走出巷子。
外面是條熱鬧的街市,行人熙攘,叫賣聲不絕。陽光刺破雲層,照在積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一切如常,仿佛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
她定了定神,往琉璃廠方向走去。與陳景然約好的時辰快到了。
走到一處十字路口時,她下意識地回頭,望向來的方向。街巷縱橫,屋宇層疊,那座小院早已看不見蹤影。
只是不知爲何,心頭總縈繞着一種不安。
就像有什麼東西,已經悄然盯上了她。
而在那條窄巷深處,小院的門被粗暴地撞開。
幾個黑衣人沖進屋內,爲首者環顧四周,目光落在空蕩蕩的桌椅上。啞仆倒在門邊,胸口插着一柄短刀,鮮血染紅了地面。
老者被按在牆上,頸間架着刀。
“東西呢?”黑衣人聲音冰冷。
老者閉着眼,一言不發。
刀鋒壓緊,血珠滲出。
“說。”
老者忽然笑了,笑聲嘶啞:“晚了……已經送出去了……”
黑衣人眼神一厲。刀光閃過。
院中井邊的積雪,漸漸被染紅。
風吹過巷子,卷起細碎的雪沫,將地上的血跡一點點掩蓋。
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