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被利器削斷的紅牡丹，被林薇薇插入一個白玉瓶中，置於案頭。它嬌豔欲滴，與妝奩裏那枚冰冷的金屬羽翼形成了鮮明而詭異的對比。一個代表着極致的繁華與寵愛，一個則象征着不可知的危險與神秘。
送花之人，用意莫測。是示好？是提醒她如花般易凋零？還是僅僅一次隨性的舉動？
接下來的兩日，風平浪靜。李隆基來看過她一次，賞賜了不少珠寶綾羅，對她那日的舞姿贊不絕口，並未再提起任何關於邊關或朝政的話題，仿佛那日的短暫不快從未發生。虢國夫人也未再入宮，似乎默認了她需要“等待時機”。
但林薇薇心中的弦卻越繃越緊。暴風雨前的寧靜，往往最令人窒息。她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必須主動做點什麼，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準備。
她開始以“夢魘驚悸，需安心寧神”爲由，向太醫署討要一些常見的、藥性溫和的安神藥材，如酸棗仁、茯苓、遠志等。每次只要一點點，積少成多。她記得某些藥材在特定情況下或可配伍出令人昏睡或減緩體力、甚至制造輕微病態的藥物，這或許能在未來某個關鍵時刻派上用場。她將這些藥材仔細藏好。
她又以“不喜奢靡，欲憶苦思甜”爲借口，讓尚衣局偷偷爲她準備了兩套料子普通、顏色黯淡、與宮女服飾相近的粗布衣裙，小心地藏在箱籠最底層。這是爲最壞的情況——逃亡，做的一點可憐的準備。
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生怕引起任何懷疑。
然而，那個神秘人的沉默，卻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焦躁。他送完花後，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再無任何痕跡。那枚金屬羽翼和那支牡丹，像是投入深潭的兩顆石子，連漣漪都未曾持續多久。
他到底想怎麼樣？
第三日午後，林薇薇正心不在焉地對着棋盤自己與自己對弈，試圖平復紛亂的心緒。念奴端着一盤新摘的瓜果進來，輕輕放在案幾上。
“娘娘，今日御果園送來的瓜果格外新鮮，您嚐嚐。”
“嗯，放着吧。”林薇薇頭也未抬。
念奴放下果盤，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看似隨意地整理了一下桌案上散落的幾本書籍和繡樣。在整理到棋盤邊時，她的動作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指尖似乎無意中將一枚原本放在棋罐旁的、用來記譜的、略顯陳舊的象牙制“閒子”，撥到了棋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格線上。
“娘娘若無其他吩咐，奴婢先退下了。”念奴恭敬地說道，語氣神態與平日毫無二致。
“去吧。”林薇薇揮了揮手。
念奴躬身退了出去。
殿內恢復寂靜。林薇薇的目光終於從虛無的棋局上抬起，落在了那盤鮮嫩的瓜果上，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拿一片香瓜。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瓜果時，眼角的餘光猛地捕捉到了棋盤上的異樣——
那枚被念奴“無意”撥動的象牙閒子！
它的位置……非常古怪。既不屬於任何一方，也未落在標準的星位或天元，而是孤零零地呆在一個近乎不可能落子的邊角交叉線上。
林薇薇的心猛地一跳！
念奴！那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細心周到的大宮女！她剛才的動作……
一個荒謬而驚人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
她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殿門口，確認廊下無人偷聽，然後迅速返回棋盤前，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撞破胸腔。
她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象牙棋子。棋子溫潤光滑，並無特別之處。
她仔細審視它被放置的那個位置——棋盤左上角，星位下方第三路，一個極其冷僻、幾乎從未在實戰中使用過的點。
這是什麼意思？一個暗號？一個坐標？
林薇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回想起念奴平日裏的種種。做事滴水不漏，眼神總是低垂，幾乎從不與人對視，存在感有時低得像一個背景……這一切，難道都是僞裝？她是那個神秘人的眼線？傳遞消息的渠道？
巨大的震驚過後，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席卷而來。是了，若非在近身侍奉的人中有內應，那個神秘人如何能對她的行蹤、甚至情緒狀態（如那日排練舞蹈後的不安）如此了解？如何能那般精準地出現又消失？
念奴……她竟然是！
林薇薇深吸一口氣，努力消化這個驚人的發現。她再次看向那個棋盤坐標。
這一定是一個信息。一個需要破譯的信息。
她來回踱步，目光掃過殿內的書架。忽然，她停住了。
她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裝幀精美的《棋經十三篇》。這是楊玉環宮中常見的消遣讀物。她快速翻動書頁。
第三篇？第十三篇？不對。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棋盤。左上角，星下三路……
她腦中靈光一閃！難道是……頁數？行數？列數？
她嚐試將棋盤坐標轉化爲數字。古代棋盤橫豎各十九道，左上角星位通常是第四路第四線（現代坐標體系），但古人記譜方式有所不同……她仔細回想看過的古譜記載。
或許……更簡單？第幾行？第幾列？
她假設那個點是第三行、第三列（從左上角開始算）。
那麼，意思是……《棋經十三篇》第三頁第三行？
她迅速翻開書至第三頁。第三行寫的是：“棋者，以正合其勢，以權制其敵。”
這似乎只是一句普通的棋理，不像特指的信息。
不對。或許不是這本書？或者不是行數，而是字數？
第三頁第三個字？“棋”？
這太模糊了。
林薇薇蹙眉沉思，目光再次落回棋盤。那枚棋子是象牙白的。
她猛地想起妝奩裏那枚暗藍色的金屬羽翼！
顏色不對！暗示的不是這本書？
她的目光掃過書架，最終落在了一本藍色封皮、略顯古舊的《樂府雜錄》上。這是記錄唐代音樂歌舞的重要文獻，楊玉環宮中有此書再正常不過。
藍色封皮……暗藍色的金屬片……
她的心跳再次加速。
她取下那本《樂府雜錄》，深吸一口氣，翻到了第三頁。
她的目光直接落在第三行。
那一行記載的是一種早已失傳的古曲名：“《玄鳥》”。
玄鳥？
這是什麼意思？一首曲子？一個名字？一個代號？
她繼續往下看注解：“《玄鳥》，傳爲殷商遺音，頌始祖契之母簡狄，吞玄鳥卵而生契，音調蒼茫悲愴，今已不傳。”
玄鳥，黑色的鳥，通常指燕子，也是商族的圖騰。
這和她眼前的困境有什麼關系？那個神秘人想通過念奴告訴她什麼？“玄鳥”代表他？還是代表一個地點？一個時間？一個行動代號？
信息太少，難以索解。
但至少，她確認了兩件事：第一，那個神秘人確實在通過某種方式與她進行極其隱秘的溝通；第二，她身邊最親近的宮女念奴，是他的人。
這條危險的暗線，終於清晰地浮現出了一角。
林薇薇將《樂府雜錄》放回原處，手指輕輕拂過“玄鳥”二字。
蒼茫悲愴的失傳古曲……這似乎，並非什麼吉利的預示。
她回到棋盤前，將那枚象牙棋子輕輕握在手心，感受着那溫潤的觸感。
棋局，早已在她不知情時，悄然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