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巨大的城門在身後緩緩合攏，發出的沉悶巨響，如同爲一個時代釘上了棺蓋。御駕西巡的隊伍，與其說是帝王儀仗，不如說是一支龐大、混亂、驚慌失措的難民流。
車駕甫一出城，秩序便徹底瓦解。龍輦鳳輿、王公大臣的車馬、裝載着皇室珍寶的箱籠車輛、護衛的禁軍騎兵、以及無數哭哭啼啼的宮女宦官……所有這些擠在狹窄的官道上，互相沖撞、阻塞、嘶鳴、哭喊。雨水混合着泥土，將道路變成一片泥濘的沼澤，車輪時常陷入其中，需要人力推行，更是加劇了混亂。
李隆基的御輦走在隊伍的最前方，但即便是天子的威嚴，此刻也無法彈壓這末日般的景象。命令失去效力，每個人都在拼命地想讓自己更靠前一些，離那即將被戰火吞噬的長安更遠一些。
林薇薇的鳳輿在隊伍中段，劇烈地顛簸着，仿佛隨時會散架。她緊緊抓住窗框，透過被雨水模糊的紗簾向外望去。
看到的是一張張寫滿恐懼、茫然和絕望的臉。華麗的宮裝被泥水玷污，精致的發髻散亂不堪。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妃嬪命婦們，此刻與普通宮人無異，在泥濘中艱難跋涉，不時有人跌倒，發出痛苦的哀泣，卻很快被後面涌上的人流淹沒。
“快點！快點！” “別擋道！” “我的箱子！我的箱子掉了！”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刺耳欲聾。
念奴緊緊護在林薇薇身邊，臉色蒼白，卻努力保持着鎮定，不時低聲提醒她抓穩。
隊伍行進的速度慢得令人絕望。照這個速度，叛軍的鐵騎隨時可能從後面追殺上來。恐慌如同瘟疫，在隊伍中蔓延。
不時有壞消息從前隊或後隊傳來，通過驚恐的低語迅速傳遍整個隊伍。
“聽說太子殿下……不肯走了！要留下率軍抗敵！” “後面……後面有散兵遊勇追上來了！搶了好幾家大人的車駕！” “糧食！帶的糧食不夠了！”
每一個消息都引來一陣新的騷動和哭喊。
林薇薇的心一直懸在嗓子眼。她看到楊國忠騎着馬，在前後來回奔馳，聲嘶力竭地試圖維持秩序，呵斥着混亂的士兵和官員，但效果微乎其微。他的臉上混雜着汗水、雨水和無法掩飾的恐懼，往日權傾朝野的宰相威嚴，早已蕩然無存。
她也看到了李隆基。偶爾在車隊停頓時，她能瞥見前方御輦中那個蒼老頹唐的身影。他有時會茫然地望着混亂的隊伍，有時會暴怒地斥責身邊的宦官，但更多的時候，只是疲憊地閉着眼，仿佛不願面對這殘酷的現實。
曾經的開元天子，盛世明君，如今卻落得如此倉皇辭廟、狼狽奔逃的下場。歷史的諷刺，莫過於此。
夜幕降臨，隊伍被迫在一片荒郊野嶺扎營。所謂的扎營，不過是車駕圍成一圈，人們蜷縮在車輛下或簡陋的帳篷裏躲避風雨。沒有足夠的營帳，沒有熱食，只有冰冷的幹糧和渾濁的雨水。
禁軍士兵們又累又餓，怨氣沖天，巡邏時敷衍了事，眼神中充滿了對這群拖累他們的皇室貴胄的不滿。
林薇薇和念奴擠在鳳輿狹窄的車廂裏，又冷又餓，根本無法入睡。外面是呼嘯的風雨聲、傷兵的呻吟聲、士兵的咒罵聲、以及女人和孩子壓抑的哭泣聲，交織成一曲淒慘的夜歌。
念奴悄悄取出一點幹糧，遞給林薇薇。
林薇薇搖了搖頭，她沒有絲毫胃口。她只是透過車簾的縫隙，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荒野，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茫然與恐懼。
這才只是第一天。
通往蜀地的道路漫長而艱險，後面還有追兵，隊伍內部怨氣日增……她真的能活着走到那一刻嗎？那個神秘人所說的“東南生門”，又會在何處出現？
她摸了摸袖中的金屬羽翼和那些藥粉，又感受了一下發間金簪的冰冷。這些是她全部的希望，此刻卻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她心神不寧之際，車外似乎傳來一陣極輕微的、有規律的叩擊聲。
叩…叩叩…
是念奴之前用過的節奏！
林薇薇猛地看向念奴。念奴顯然也聽到了，她警惕地看了一眼車外，對林薇薇使了個眼色，然後極其輕微地掀開了車簾一角。
一只冰冷沾滿雨水的手迅速塞進來一個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隨即消失 outside.
念奴飛快地將東西接過，塞入袖中，放下了車簾。
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除了她們兩人，無人察覺。
林薇薇的心髒狂跳起來。在如此嚴密的監視和混亂的環境中，他竟然還能找到機會傳遞東西！
念奴在黑暗中摸索着打開油布包。裏面是幾塊壓縮得極硬、卻散發着淡淡肉香和麥香的幹糧，比她們準備的胡餅要精致頂餓得多。還有一個小小的皮囊，裏面裝着幹淨的清水。
最重要的，是一張依舊被蠟封好的小紙條。
林薇薇就着車窗外偶爾閃過的巡邏火把的微光，迫不及待地捏碎蠟封，展開紙條。
字跡依舊潦草，卻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緊隨御駕，勿離中樞。險地在前，慎飲慎食。鷹眼在上，勿慌。”
緊隨御駕？意思是讓她盡量不要落單？險地在前？是指前面的路途有危險？慎飲慎食……是提醒她有人可能會在飲食上做文章？而最後一句“鷹眼在上”，則明確告訴她，他一直在高處注視着她們，那只雨夜中飛向東南的孤鷹，就是他的眼睛！
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楚，瞬間涌上林薇薇的眼眶。
在這絕望的逃亡路上，知道還有一個人，在暗中守護，爲她送來食物清水和至關重要的指引，這種感覺，難以言喻。
她將紙條小心吞下，將幹糧和清水分給念奴一部分。
就着冰冷的清水，啃着堅硬的幹糧，聽着車外的風雨嗚咽，林薇薇的心中，卻奇異地生出了一絲勇氣。
前路漫漫，殺機四伏。
但至少，她不是一個人。
她握緊了拳頭。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而她，必須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