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駛得異常平穩,車輪碾過山路,只發出輕微而有節奏的“軲轆”聲。車廂內鋪着厚厚的軟墊,角落裏的小香爐燃着寧神的檀香,桌案上擺放着精致的點心和一壺溫熱的茶水。
若非知道自己正身處一場巨大的風暴中心,這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次舒適的旅行。
蘇小石畢竟是孩子,最初的緊張過後,便被這新奇的環境所吸引。他靠在蘇凌薇懷裏,掀開車窗的一角,好奇地打量着外面飛速倒退的景色。
燕山的山路崎嶇難行,但車夫的技藝顯然極爲高超,馬車在顛簸中尋找到了一種奇特的平衡,並未讓車內的人感到太多不適。
蘇凌薇沒有去欣賞風景,她只是靜靜地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但她的大腦,卻一刻也沒有停歇。
她正在復盤。
從被擄進莊園,到完成那場驚心動魄的手術,再到此刻踏上未知的征途。每一步,每一個細節,每一個人的反應,都在她的腦海中反復回放。
她知道,自己暫時是安全的。
她的價值,就是她最大的護身符。在那個“比魏延重要一百倍的人”被治好之前,對方不僅不會傷害她,還會將她奉爲上賓。
但這種安全,是脆弱的,也是有期限的。
一旦那個大人物的病被治好,或者……治不好,她的利用價值消失,等待她的,很可能就是殺人滅口。畢竟,她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秘密。
她必須在這有限的時間裏,爲自己和弟弟,找到一條真正的生路。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傳來了馬蹄聲。緊接着,車窗被人從外面輕輕敲響。
蘇小石嚇了一跳,連忙縮回姐姐懷裏。
蘇凌薇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平靜地問道:“何事?”
車外,傳來了那個神秘首領的聲音,依舊是平穩無波:“蘇姑娘,前方即將進入官道,爲免引人注目,需要委屈一下。”
蘇凌薇心中一凜,知道正題來了。
“如何委屈?”
“我們需要爲你和令弟,稍作喬裝。”
話音剛落,車簾被掀開一角,一個包裹被遞了進來。
蘇凌薇打開包裹,裏面是兩套粗布衣衫,一套是尋常農婦的打扮,另一套則是小男孩的短褐。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瓶瓶罐罐,裝着些黃色的粉末和黑色的油膏。
“這是……”
“一些改變膚色和容貌的小玩意兒。”車外的聲音解釋道,“蘇姑娘冰雪聰明,應該知道如何使用。半個時辰後,我們會抵達第一個驛站,屆時需要檢查。”
說完,車簾便被放下,外面的馬蹄聲也漸漸遠去,顯然是那首領策馬到隊伍前方去了。
蘇凌薇看着那堆東西,眼神漸漸變冷。
這不僅僅是喬裝,更是一次試探,一次服從性的測試。
對方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從現在起,你必須完全按照我們的規則來行事。你的身份、你的容貌,都由我們來決定。
若她反抗,便是不合作。後果,不言而喻。
蘇凌薇沒有反抗。她知道,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無謂的抗爭,都只是自取其辱。
她拿起那瓶黃色的粉末,倒在手心,用水化開,然後均勻地塗抹在自己和蘇小石的臉上、脖頸和手背上。很快,兩人原本白皙的皮膚,就變得蠟黃而粗糙,像是常年勞作、營養不良的鄉下人。
她又用那黑色的油膏,將自己和弟弟的眉毛描得又粗又亂。最後,她將自己的頭發打散,隨意地挽成一個髻,又把蘇小石的頭發揉得像個雞窩。
做完這一切,她拿起車廂內一面小小的銅鏡。鏡中的自己,面黃肌瘦,眼神卻依舊清亮,看上去就像一個帶着弟弟逃難的、有些倔強的年輕寡婦。
這副模樣,扔在人堆裏,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換上那身粗布衣衫,衣服上甚至還帶着一股淡淡的汗味和塵土味,顯然是專門做舊過的。
當馬車緩緩停下時,蘇凌薇已經抱着“煥然一新”的蘇小石,安靜地坐在車廂裏。
車簾被掀開,那個首領的目光掃了進來。當他看到車內兩人的模樣時,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之色。
“蘇姑娘果然是識大體的人。”他淡淡地說道,“前面就是青石鎮,我們需要在這裏休整一個時辰,更換馬匹。你們可以下車活動一下,但不要離開我們的人視線範圍。”
“多謝。”蘇凌薇抱着蘇小石,低眉順眼地走下了馬車。
青石鎮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鎮子,正值晌午,街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蘇凌薇他們的車隊,由三輛不起眼的馬車和十幾個扮作商隊夥計的黑衣人組成,混在人流中,並不顯得突兀。
那首領似乎對這裏極爲熟悉,領着他們徑直走進了一家名爲“悅來客棧”的後院。客棧的掌櫃一見他們,立刻點頭哈腰地迎了上來,將他們引至一處僻靜的獨立小院。
“大人,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掌櫃的恭敬地說道。
“嗯。”那首領點了點頭,揮手讓他退下。
從掌櫃的態度來看,這家客棧,顯然也是他們的一個據點。這股勢力的觸角,已經延伸到了何種地步,實在難以想象。
進入小院後,立刻有人送上了飯菜。四菜一湯,葷素搭配,雖不奢華,卻也幹淨可口。
蘇凌薇餓了一夜,此刻也顧不得其他,細心地喂着蘇小石吃飯。
那首領並未與他們同桌,而是獨自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喝茶,目光卻時不時地瞟向這邊。
他在觀察她。
觀察她在陌生環境中的反應,觀察她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蘇凌薇知道,這場無聲的試探,從她上車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了。她表現得越是順從、越是“正常”,對方的戒心就會越低。
吃過飯,一名黑衣侍女走上前來,對蘇凌薇說道:“蘇姑娘,我家主人請您過去一敘。”
蘇凌薇安頓好蘇小石,讓他跟另一個侍女在屋裏玩耍,自己則走到了院中。
“坐。”那首領指了指對面的石凳。
蘇凌薇依言坐下。
“這幾日的行程會比較辛苦,你和令弟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提出來。”他親自爲蘇凌薇倒了一杯茶,語氣平淡,卻比之前多了一絲人情味。
“多謝大人體恤,我們姐弟二人,別無所求,只求平安。”蘇凌薇低聲回答。
那首領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透過氤氳的茶氣,落在蘇凌薇的臉上。
“蘇姑娘,似乎對朝堂之事,頗有見解?”他狀似隨意地問道。
蘇凌薇的心猛地一跳。
來了。
真正的試探,現在才開始。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節微微發白,面上卻不動聲色:“大人說笑了。民女不過是一介鄉野村姑,哪裏懂得什麼朝堂之事。昨日在莊園中所言,不過是……從家師平日的只言片語中,聽來的一些胡言亂語罷了,當不得真。”
她再次將一切,都推給了那個虛構的“師父”。
“哦?你師父,還跟你談論這些?”那首領的語氣裏,帶上了一絲探究的意味。
“師父他老人家,總說醫者之心,不僅要醫人身,更要醫國。他說,天下大勢,如人體脈絡,一處瘀堵,則全身不安。他還說……”蘇凌薇說到這裏,故意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猶豫和惶恐。
“他還說什麼?”那首領追問道。
“他說……當今大夏,太子仁厚,卻失之軟弱;二皇子果決,卻失之狠戾。兩者相爭,如心火與腎水失調,長此以往,國本必將動搖。而北境的黑甲軍,便是鎮住這‘風邪’入體的‘定海神針’。神針若動,則天下大亂。”
這番話,是大逆不道之言。
評論皇子,議論軍國大事,任何一條,都足以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但她必須說。
她要用這種方式,向對方拋出更多的、真假難辨的信息,讓他們去猜測、去分析。她要讓那個“師父”的形象,變得更加高深莫測,也讓自己的價值,不僅僅局限於“醫術”。
一個只會開刀的大夫,和一個擁有洞悉天下大勢的“師父”的傳人,其分量,是完全不同的。
果然,那首領在聽完這番話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握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蘇凌薇的這番話,精準地概括了當今大夏王朝最核心的政治矛盾。這種見識,絕非一個鄉下女子,甚至尋常的朝臣所能具備。
那個所謂的“師父”,到底是什麼人?
是前朝的隱士高人?是某個被罷黜的朝中重臣?還是……某個不爲人知的秘密組織的成員?
一瞬間,無數種可能性,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他看着眼前這個面黃肌瘦、衣着樸素的少女,第一次,感到了一絲……忌憚。
他原以爲自己掌控的是一把鋒利的“刀”。
現在才發現,這把刀的背後,似乎還連接着一張他完全看不透的、巨大的網。
“你師父……還真是個奇人。”良久,他才緩緩放下茶杯,說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他的試探,到此爲止。
因爲他發現,自己再試探下去,暴露的,可能不是對方的底細,而是自己的。
“蘇姑娘,好好休息吧。一個時辰後,我們繼續趕路。”他站起身,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小院。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蘇凌薇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溼。
這一局,她又賭贏了。
她成功地在對方心中,種下了一顆懷疑和忌憚的種子。這顆種子,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或許會成爲她保命的關鍵。
她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茶,一飲而盡。
前路漫漫,她知道,這樣的試探,絕不會是最後一次。她必須時刻保持警惕,步步爲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