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的話,如同一塊巨石,狠狠地砸入了陸蕙的心湖,激起了千層巨浪。
她設想過蘇清會趁機索要天價的報酬,也設想過她會因爲害怕而拒絕,卻唯獨沒有想到,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提出的竟是這樣一個堪稱“大逆不道”的條件。
讓她,定國公府的老太君,和天子親軍羽林衛,聽從一個鄉野丫頭的指揮?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荒唐之事!
陸蕙那張雍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怒意。她久居上位,發號施令早已成本能,何曾被人如此要求過?她下意識地就要開口呵斥。
可是,當她對上蘇清那雙眼睛時,所有的怒火,卻像是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熄滅。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清澈、冷靜,卻又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一切。在那片平靜的湖面下,涌動着的,不是一個少女該有的天真或狡黠,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智和絕對的自信。
仿佛在她眼中,定國公府的權勢,羽林衛的悍勇,都不過是可以計算的籌碼。而她,才是這場生死棋局中,唯一有資格執棋的人。
陸蕙的心,猛地一顫。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從一開始就小看了這個少女。她不是在趁火打劫,也不是在異想天開。她是在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整合所有能夠動用的力量,爲接下來的生死危機,做最周全的準備。
這是一個……梟雄般的人物,才會有的思維方式!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陸蕙只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怎麼?陸老夫人覺得,我的條件,很過分嗎?”蘇清淡淡地開口,打破了沉默。
“又或者,您覺得,憑你們現在這七八個殘兵,加上兩個重傷員,就能安然度過黑風寨的報復?還是說,您認爲,定國公府的名號,能嚇退那些連官府都不放在眼裏的亡命之徒?”
蘇清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精準地剖開了陸蕙心中最後一絲僥幸和幻想。
是啊,她還有什麼資格去談條件?
孫女性命垂危,護衛人人帶傷,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深山裏,她們就像一群被拔了牙、折了爪的老虎,除了那一身華麗的皮毛,再無半分威懾力。
而柳樹村,雖然弱小,卻是她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想通了這一點,陸蕙那挺得筆直的脊背,終於緩緩地彎了下去。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口氣裏,仿佛吐盡了半生的尊嚴與驕傲。
“蘇姑娘……你說得對。”她的聲音,帶着一絲苦澀與無奈,“是我們……有求於你。只是……秦校尉他們,是軍人,軍令如山,只聽從上峰和……和聖上的命令。老婆子我,恐怕……指揮不動他們。”
這既是實情,也是一種試探。
蘇清聞言,嘴角卻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這個,就不勞陸老夫人操心了。”她轉身,對着院外一直守着的李滿子說道,“李叔叔,麻煩你去一趟祠堂,就說我說的,請秦校尉過來一趟。”
“可是……他不是昏迷了嗎?”李滿子有些疑惑。
“我走之前,在他的人中穴上留了一針。”蘇清平靜地解釋道,“算算時間,也該醒了。”
李滿子不再多問,立刻領命而去。
看着蘇清這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陸蕙的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這個少女,仿佛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每一步,都走得滴水不漏。
沒過多久,祠堂的方向,便傳來了一陣騷動。
只見秦鋒在兩名羽林衛的攙扶下,正一步步地朝着蘇清家的院落走來。他的臉色依舊蒼白,腳步也有些虛浮,但那雙鷹隼般的眸子,卻已經恢復了神采,甚至比之前更加銳利。
他顯然已經從手下口中,得知了昨夜發生的一切。當他走進院子,看到安然無恙的陸蕙,以及那輛停在院中的馬車時,緊繃的身體,才微微一鬆。
“屬下護衛不力,讓老夫人和小姐受驚了!”他對着陸蕙,掙扎着便要單膝跪下行禮。
“秦校尉快快請起!使不得!”陸蕙連忙上前將他扶住,眼圈一紅,“若非校尉舍命相護,我們祖孫二人,早已是……是那匪徒的刀下亡魂了!”
一番主仆情深的場面過後,秦鋒的目光,才終於落在了蘇清身上。
他仔仔細細地打量着眼前這個看起來有些瘦弱的少女,眼神中充滿了審視與探究。
“聽我手下說,是姑娘你……救了小姐,也救了秦某?”他開口問道,聲音雖然沙啞,卻自有一股威勢。
“舉手之勞,不敢當一個‘救’字。”蘇清不卑不亢地回道,“秦校尉的傷,只是皮外傷,失血過多而已。靜養幾日,便無大礙。但謝小姐的傷……就沒那麼簡單了。”
秦鋒聞言,臉色一變,急忙問道:“小姐她怎麼樣了?”
“箭頭已取,傷口已縫。但高燒未退,依舊在鬼門關前徘徊。”蘇清言簡意賅,“能不能活,看她自己的造化,也看……秦校尉你的選擇。”
秦鋒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姑娘此話何意?”
“我的意思,相信陸老夫人已經跟你說過了。”蘇清不再繞圈子,直接開門見山,“柳樹村,可以爲你們提供庇護、傷藥、以及……一個能讓你們活下去的機會。”
“但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
她的目光,變得如同刀鋒般銳利,直刺秦鋒的內心。
“我需要你,秦校尉,還有你手下所有能動的羽林衛,暫時放下你們的身份和驕傲,編入我們柳樹村的護衛隊,統一接受我的指揮和調度。與我們村的男人一起,共同抵御即將到來的危機。”
“放肆!”
秦鋒尚未答話,他身後一名年輕的羽林衛已經勃然大怒,厲聲喝道:“我等乃天子親軍,豈能聽從一介村女的號令!你這是在羞辱我們嗎?”
“羞辱?”蘇清冷笑一聲,轉頭看向那個年輕士兵,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刺骨,“那麼請問,被一群山匪追殺得如喪家之犬,連主子都護不住,是不是羞辱?被人繳了械,關在祠堂裏,靠着我們施舍的一口野菜糊糊活命,是不是羞辱?”
“你……”那年輕士兵被她一番話噎得滿臉通紅,氣得渾身發抖,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蘇清不再理他,目光重新鎖定在秦鋒身上。
“秦校尉,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也不是在羞辱你。我是在給你,也是給你們所有人,指出一條活路。”
“黑風寨的馬匪,死了頭領,絕不會善罷甘休。我斷定,最遲不出三日,他們的大隊人馬,必然會前來報復!屆時,憑我們柳樹村這點人手,或許能勉強自保。但你們,一群毫無根基的外來者,又帶着重傷的累贅,你覺得,你們能逃到哪裏去?”
“就算你們僥幸逃出了黑風寨的追殺,京城來的那些殺手呢?你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他們只會像聞到血的蒼蠅一樣,源源不斷地找上門來。到了那時,你們又能指望誰?”
蘇清的聲音,一句比一句沉重,一句比一句誅心。
秦鋒的臉色,也隨着她的話,變得越來越難看。
因爲他知道,蘇清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血淋淋的現實!
他是一個優秀的軍人,不是一個愚蠢的莽夫。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有多麼糟糕。可以說,他們這支小隊,已經陷入了一個四面楚歌的死局。
“……我憑什麼相信你?”良久,秦鋒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句話。
這,才是關鍵。
憑什麼,要將自己和所有弟兄,以及小姐的性命,都交到這個神秘莫測的少女手中?
“就憑這個!”
蘇清沒有多言,只是轉身,指了指村口那道已經初具規模的土牆,又指了指牆上那些手持長矛、目光警惕的護衛隊員。
“就憑我在五天之內,能讓一群飯都吃不飽的村民和流民,築起這道保命的圍牆。就憑我能讓他們,在面對你們這些京城來的官兵時,依舊敢舉起手中的武器,捍衛自己的家園。”
“更憑……”蘇清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她壓低了聲音,用只有秦鋒和陸蕙才能聽到的音量,緩緩說道。
“就憑我知道,你們真正的敵人,不是黑風寨。而你們的任務,也不是簡單的逃亡。你們需要時間,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讓謝小姐養好傷,也讓你們……等來定國公的後援。”
“而我,能給你們這個時間和地方。”
轟!
這最後一句話,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地劈在了秦鋒和陸蕙的心頭!
兩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看向蘇清的眼神,已經不再是驚訝,而是徹頭徹尾的……恐懼!
她……她怎麼會知道?!
“等來後援”這個計劃,是定國公在他們出京前,於密室之中,親口告知秦鋒的最高機密!除了他和定國公本人,連陸蕙都只是隱約知曉,絕不可能有第四個人知道!
可現在,這個秘密,竟被一個素未謀面的鄉下少女,一語道破!
這一刻,蘇清在他們眼中,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聰慧過人的村女。她變成了一個籠罩在重重迷霧中的、深不可測的存在!
秦鋒那顆堅如磐石的軍心,終於……徹底動搖了。
他看着蘇清,眼神變了又變,掙扎、懷疑、震驚、駭然……種種情緒,在他眼中交織閃爍。
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爲了一種決絕。
他猛地推開身邊攙扶的弟兄,用盡全身的力氣,挺直了脊梁。然後,對着蘇清,鄭重地、標準地,行了一個軍中表示最高級別服從的——抱拳禮。
“羽林衛左營校尉,秦鋒。”
“願……聽從蘇姑娘,一切號令!”
他身後的幾名羽林衛,雖然滿心不解和屈辱,但在看到自己校尉做出這個決定後,也只能咬着牙,跟着齊齊抱拳。
“願聽從蘇姑娘,一切號令!”
聲音雖然不齊,卻也帶着一股金石之聲。
陸蕙看着眼前這一幕,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們這群來自京城的“貴人”,與這個偏僻的柳樹村,已經徹底綁在了一起。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蘇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她知道,自己賭對了。
收服秦鋒這員悍將,其意義,絕不僅僅是多了幾個能打的幫手。更重要的是,她通過這種方式,徹底掌握了這股外來力量的主導權,將一個巨大的“不確定”因素,轉化爲了一個可以被自己掌控的“確定”戰鬥力。
“很好。”她點了點頭,語氣恢復了平靜,“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來談談,如何應對接下來的……戰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