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塔底部狹窄的空間內,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機油,混合着濃重的鐵鏽、冷卻液和三人身上散發的血腥與汗味。污濁的光線從扭曲金屬板的縫隙艱難擠入,在布滿油污的地面和蜷縮的人影上投下怪誕扭曲的陰影。機械獵犬搜索時細微的、令人心悸的金屬摩擦聲,如同死神的腳步,在廢料堆的寂靜中時隱時現。
亞瑟的左臂懸在半空,那只還能活動的手,距離莫莉緊握着的、散發着幽藍微光的“火種”注射器,只有寸許之遙。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粘稠的、如同活物般遊動着銀色光點的液體上。源盤冰冷的推演結論如同喪鍾在腦海中回響:
**生存率…注射後:低於5%…拒絕注射:低於1%…**
低於1%…冰冷的數字將最後一絲僥幸徹底碾碎。拒絕,是緩慢而絕望的腐爛,被蝕影吞噬,或者被老鬼的獵犬撕碎。注射,則是踏入一片未知的、更可能通往地獄的雷區,但…至少還有5%的微光。
沒有選擇。
只有賭命。
“給我。”亞瑟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卻帶着一種被絕望淬煉出的、近乎非人的平靜。那深灰色的瞳孔深處,是熔岩冷卻後的死寂,也是退無可退的決絕。
莫莉的手劇烈地顫抖着。她看着亞瑟灰黑色的、死氣沉沉的右臂,看着他蒼白如紙、嘴角殘留着暗紅血漬的臉,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老爹臨終前將這個交給她時沉重的囑托,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着她的心。“亞瑟…我…”她想說什麼,也許是勸阻,也許是懺悔,但最終,所有的言語都哽在喉嚨裏,只剩下無聲的啜泣和巨大的恐懼。她顫抖着,將那個冰冷的微型注射器,如同交付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輕輕放在了亞瑟攤開的左手掌心。
冰冷的觸感瞬間傳遞到亞瑟的神經末梢。他不再猶豫,用盡殘存的力氣和最後一點精準的控制力,左手猛地發力!
嗤!
密封的凝膠被捏碎!
鋒利的針尖精準地刺入左臂三角肌下方一處相對完好的靜脈!
粘稠的、散發着幽藍熒光和銀色光點的“火種”藥劑,被一股強大的壓力,瞬間推入了亞瑟的血管!
轟——!!!
仿佛有一顆微型的太陽在血管裏炸開!
又像是有億萬只冰冷的金屬螞蟻順着血液瘋狂涌入四肢百骸!
難以形容的劇痛!瞬間超越了蝕影的冰冷、熔火的灼燒和源盤反噬的總和!亞瑟的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擊中般猛地弓起!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般的、被強行壓抑的“嗬嗬”聲!全身的血管如同燒紅的蚯蚓般在皮膚下瘋狂賁張、凸起!呈現出駭人的青紫色!左臂注射點周圍的皮膚瞬間變得赤紅滾燙,緊接着又迅速蔓延開一片詭異的、如同電路板般的幽藍色熒光紋路!
但這僅僅是開始!
“火種”藥劑如同最狂暴的催化劑,瞬間點燃了亞瑟體內所有沉寂和沖突的能量!
他那條死寂的右臂,灰黑色的皮膚下仿佛有沉睡的火山被引爆!靠近肩胛骨處那幾道暗紅的紋路瞬間變得如同燒熔的烙鐵般刺眼!蝕影污染的冰冷跗骨感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發出無聲的尖嘯,瘋狂地收縮、凝聚,試圖對抗這外來入侵的“火種”!而殘留在經脈深處的、來自熔火源晶的狂暴高溫能量,則被“火種”強行喚醒,如同脫繮的野馬,在蝕影的冰冷領域內瘋狂沖撞、焚燒!
冷與熱!蝕影與熔火!在“火種”的催化下,在亞瑟脆弱的身體裏,展開了最原始、最慘烈的廝殺!
“呃啊啊啊——!!!”亞瑟再也無法壓抑,發出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在冰冷的地面上瘋狂地翻滾、抽搐!每一次翻滾都撞擊在冰冷的金屬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的右臂皮膚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撕裂,一道道細密的、燃燒着黑紅色火焰的裂痕浮現、蔓延!裂痕深處,不再是血肉,而是閃爍着暗紅與灰白交織的、如同熔岩冷卻後又覆蓋了冰霜的詭異物質!一股混合了硫磺焦煙、蝕影冰冷和某種金屬燒灼的刺鼻氣味彌漫開來!
精神世界中,萬象源盤盤面上的渾濁黃光在劇痛的刺激下,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亮起!但這一次,光芒不再狂暴,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貪婪!盤面上那幾道裂痕處新生的、如同晶簇般的物質,瘋狂地吸收着亞瑟體內因能量沖突而逸散出的、混亂而強大的能量!裂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銀色的、如同活物般的物質填補、修復!源盤傳遞來的不再是純粹的劇痛,而是一種混合了“飽食”快感與漠視宿主痛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意志!
“亞瑟!亞瑟!撐住啊!”釘子被這恐怖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他想撲上去按住亞瑟,卻被亞瑟無意識翻滾時手臂上散發出的灼熱氣浪和蝕骨寒意逼退!只能徒勞地嘶吼着。
莫莉癱坐在角落,雙手死死捂住嘴巴,眼淚如同決堤般涌出,身體因恐懼和巨大的愧疚而劇烈顫抖。她看着亞瑟在痛苦中非人的蛻變,看着那條正在變得如同怪物肢體的右臂,看着源盤在亞瑟精神崩潰邊緣展現出的冰冷貪婪…老爹的話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比死亡更可怕的結果…”
“不…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莫莉失神地喃喃自語,眼神渙散。
就在這時!
亞瑟翻滾的身體猛地撞到了莫莉藏身的那堆雜物!
譁啦!
一個巴掌大小、閃爍着極其微弱紅光的金屬薄片,從雜物中滾落出來,掉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那紅光雖然微弱,但在昏暗的光線下,卻如同黑暗中滴落的鮮血般刺眼!
釘子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他瞳孔驟縮!那個薄片…那個信號發射器…和維科藏在“鐵皮狗”上的一模一樣!是追蹤器!
“這…這是什麼?!”釘子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莫莉,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扭曲,“莫莉?!你…你身上爲什麼也有追蹤器?!!”
莫莉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身體猛地僵住!她看着地上那個暴露的追蹤器,又看看釘子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最後看向地上依舊在痛苦抽搐、右臂正發生着恐怖異變的亞瑟…所有的僞裝,所有的僥幸,在這一刻徹底粉碎。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亞瑟痛苦的嘶嚎和外面機械獵犬的摩擦聲在回蕩。
“是…是我…”莫莉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着一種萬念俱灰的平靜,卻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寒,“維科…不是唯一…的叛徒…”
釘子如遭重擊,踉蹌着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冷凝塔內壁上,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莉?!這個溫柔、善良、一直默默照顧大家後勤、甚至剛才還拼命保護他們的莫莉姐?!她…她也是老鬼的人?!
“爲…爲什麼?!”釘子嘶吼着,聲音帶着哭腔和無法理解的痛苦,“莫莉姐!爲什麼?!凱斯老大對你不好嗎?!老爹把你當女兒看!莉娜姐…莉娜姐她…”他說不下去了,莉娜爲了救他們而犧牲的畫面再次撕裂他的心。
莫莉慘然一笑,淚水無聲滑落,眼神空洞而絕望:“爲什麼?爲了活下去…爲了…我弟弟…”她抬起頭,看向釘子和地上痛苦翻滾的亞瑟,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一絲…解脫般的坦然。
“我弟弟…得了‘晶化症’…晚期…只有老鬼的診所…有辦法暫時維持他的命…”莫莉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釘子的心上,“代價…就是替他…監視‘野狗’…定期…報告行蹤…還有…在必要的時候…引導你們…去他指定的地方…”她看向地上那個追蹤器,“維科暴露後…老鬼啓動了…我身上的…備用追蹤器…”
引導?釘子瞬間明白了!爲什麼布洛克會精準地帶路進入研究所?爲什麼他們最終會踏入那個致命的菌毯空間和胚胎培養區?這其中,恐怕都有莫莉隱晦的引導和定位的功勞!而莉娜的死…老爹的犧牲…凱斯的斷後…亞瑟現在的生不如死…這一切的慘劇背後,竟然…竟然也有莫莉的一份?!
“你…你混蛋!!!”釘子徹底崩潰了!他猛地抓起地上半截鏽蝕的金屬管,雙目赤紅,帶着狂暴的殺意,狠狠砸向莫莉!“你把我們都害死了!你害死了莉娜姐!害死了老爹!害死了所有人!!”
莫莉沒有躲閃,只是閉上了眼睛,淚水洶涌而出,臉上是認命般的平靜。
呼——!
金屬管帶着惡風砸下!
但就在即將觸及莫莉頭顱的瞬間,釘子狂暴的動作卻硬生生停住了!金屬管懸停在莫莉頭頂幾厘米處,劇烈地顫抖着。他看着莫莉閉目待死的臉,看着她臉上滾落的淚水,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和悲傷…砸下去?爲莉娜姐報仇?爲死去的同伴報仇?
可…砸下去之後呢?殺了莫莉,然後呢?外面還有機械獵犬,亞瑟正在變成怪物…他真的要親手殺掉這個曾經像姐姐一樣照顧過他的女人嗎?
巨大的痛苦和矛盾撕裂着釘子的心。他最終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壓抑到極致的嘶吼,狠狠地將金屬管砸在旁邊的金屬壁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爲什麼…爲什麼不早點說出來?!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救你弟弟啊!!”釘子靠着牆壁滑坐在地,雙手抱頭,發出壓抑的痛哭。
“沒用的…”莫莉睜開眼睛,聲音死寂,“老鬼…他掌控着一切…反抗…只有死…而且…會連累我弟弟…”她看向地上翻滾的亞瑟,眼中充滿了愧疚,“對不起…亞瑟…對不起大家…但我…沒有選擇…”
就在這時!
亞瑟的慘嚎聲戛然而止!
他的身體停止了翻滾,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劇烈地顫抖着。那條變異的右臂,皮膚上的黑紅色裂痕停止了蔓延,但整條手臂的形態變得更加詭異——覆蓋着一層暗沉的、如同冷卻熔岩般的角質層,表面布滿了細密的、如同蝕影污染凝結的灰白色晶簇!裂痕深處,隱隱有赤紅和幽藍的光芒在流轉,散發着不穩定但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精神世界中,源盤盤面上的裂痕已被銀色的物質填補了大半,渾濁的黃光穩定下來,傳遞來一種冰冷的“滿足”感和對宿主痛苦的漠視。
劇痛似乎暫時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麻木和沉重的疲憊感。亞瑟艱難地抬起頭,那雙深灰色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瞳孔深處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非人的冰冷光澤。他的目光掃過痛哭的釘子,掃過癱坐在地、滿臉絕望淚水的莫莉,最後落在自己那條如同怪物般的右臂上。
沒有憤怒的質問,沒有歇斯底裏的咆哮。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種…洞悉了更深層絕望後的漠然。
他知道了。
莫莉的背叛。
老鬼無孔不入的操控。
以及…自己這具正在滑向未知深淵的身體。
“追蹤器…”亞瑟的聲音嘶啞而平靜,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關掉…或者…毀掉…”
莫莉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抓起地上那個暴露的追蹤器,用力掰斷了上面的信號天線,然後狠狠摔在地上,用腳踩得粉碎!微弱的紅光徹底熄滅。
但,已經遲了。
外面,機械獵犬搜索的摩擦聲,陡然變得密集而急促!並且迅速向着冷凝塔的方向包圍而來!
老鬼的獵犬,已經鎖定了他們的位置!最後的庇護所,即將暴露!
絕望,如同冰冷的鐵幕,徹底籠罩了這狹窄的牢籠。信任的紐帶被莫莉的坦白徹底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