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結束後的那個周一，天空像是被誰打翻了墨瓶，從清晨就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在教學樓頂，連香樟樹的葉子都蔫蔫地垂着，沒了往日的精神。
早讀課的鈴聲剛落，第一滴雨就“啪嗒”一聲砸在窗玻璃上，緊接着，雨點越來越密，連成了線，織成了一張灰蒙蒙的網，把整個世界都裹了進去。雨聲譁啦啦地敲打着窗戶，混着教室裏琅琅的讀書聲，有種說不出的安寧。
阮清荷看着窗外的雨幕，心裏悄悄泛起一絲愁緒。她早上出門時看天氣預報說沒雨，就沒帶傘，現在雨下得這麼大，放學可怎麼回家？
“看什麼呢？這麼入神。”
葉辰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帶着點被雨打溼的潮氣。阮清荷轉過頭，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把窗戶推開了一條縫，正伸出手接雨，掌心很快就積了一小汪水，像捧着顆透明的珠子。
“小心着涼。”她小聲提醒，順手把窗戶往回拉了拉。
“沒事，”葉辰縮回手，甩了甩水珠，眼睛亮晶晶的，“我最喜歡下雨天了，空氣裏都是溼溼的青草味，比平時好聞多了。”
他說話時，嘴角還沾着點水珠，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看着格外鮮活。阮清荷的目光在他嘴角停留了半秒，又慌忙移開，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可是雨太大了，放學不好回家。”
“你沒帶傘？”葉辰立刻問，語氣裏帶着點關切。
“嗯。”阮清荷點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摳着課本的頁角，“早上看天氣預報說沒雨。”
“沒事，”葉辰拍了拍胸脯，笑得一臉燦爛，“我帶傘了，放學我送你回家。”
他的語氣太過自然，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可阮清荷的臉還是“騰”地一下紅了。兩人一起在雨裏走？光是想想那個畫面，她的心跳就亂了節奏。
“不用麻煩你了，”她連忙擺手，聲音細若蚊蚋，“我可以等雨停了再走，或者……或者跟同學借把傘。”
“跟誰借啊？”葉辰挑眉，“李萌萌家跟你反方向，張超那家夥的傘比抹布還破，估計早就被風吹爛了。”
他說得頭頭是道，阮清荷一時語塞，只能低下頭，小聲說：“那……那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葉辰笑得更開心了，露出兩顆小虎牙，“正好順路，再說了，同桌之間不就該互相幫助嗎？”
他特意加重了“同桌”兩個字，尾音微微上揚，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阮清荷沒再拒絕，只是臉頰的溫度越來越高，連早讀的聲音都有些發飄。
窗外的雨絲毫沒有變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洗一遍。雨點砸在窗玻璃上，發出密集的“噼啪”聲，偶爾有風吹過，卷起雨簾，在玻璃上畫出蜿蜒的水痕，像誰用手指寫下的詩。
一上午的課就在這樣的雨聲裏過去了。午休時，葉辰從書包裏掏出一個面包，剛要撕開包裝袋，忽然想起什麼，又塞了回去，從課桌裏翻出一把折疊傘。
“你看，”他把傘撐開，在狹小的座位間轉了個圈，傘面是明亮的天藍色，上面印着幾只卡通小熊，正舉着小傘在雨裏奔跑，“我媽給我買的，說是夠兩個人用，夠大吧？”
傘面確實不小，撐開時幾乎占滿了前後桌的空隙，藍色的布料在陰雨天裏顯得格外鮮亮。阮清荷看着那些舉着小傘的小熊，忽然覺得這把傘有點可愛，嘴角忍不住彎了彎：“挺好看的。”
“是吧？”葉辰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把傘收起來，又塞回課桌，“下午放學，就靠它了。”
整個下午，阮清荷的心思都有點飄忽。老師講的內容像隔着一層雨幕，聽得模模糊糊，只有雨聲和偶爾傳來的他轉筆的“嗒嗒”聲，清晰地落在耳朵裏。她時不時會瞟向他的課桌，那把藍色的傘就靜靜地躺在桌洞裏，像藏着一個小小的秘密，讓人心神不寧，又隱隱有些期待。
放學鈴聲響起時，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反而淅淅瀝瀝地纏纏綿綿，像是舍不得離開。同學們收拾書包的動靜裏，多了幾分對雨天的抱怨，只有葉辰格外興奮，抓起傘就往肩上一扛，像扛着一把勝利的旗幟：“走啦，阮清荷，回家了！”
阮清荷點點頭，抱着書包跟在他身後。兩人走出教學樓時，冰涼的雨絲立刻撲面而來，帶着深秋的涼意。葉辰撐開傘，天藍色的傘面“嘭”地一聲展開，像突然綻放的一朵雲，瞬間把兩人罩進一個溫暖的小天地裏。
“進來點。”他往旁邊挪了挪，把傘往她那邊傾斜了大半，自己的半邊肩膀露在雨裏，很快就被打溼了。
“你傘往你那邊挪挪，”阮清荷連忙說，往他身邊靠了靠，“會淋溼的。”
“沒事，我皮糙肉厚，淋點雨不怕。”葉辰笑着擺擺手，腳步輕快地往校門口走，藍色的傘面在灰蒙蒙的雨幕裏，像一盞移動的小燈籠，格外顯眼。
傘下的空間很小，兩人的肩膀時不時會碰到一起，每次觸碰，阮清荷都像被燙到似的往旁邊縮一縮，可傘就這麼大，沒一會兒又會挨上。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混着雨天特有的潮氣，像曬過太陽的被子被雨水打溼，有種讓人安心的味道。
“你看，那個水窪裏有片落葉，”葉辰忽然指着路邊，壓低聲音說，“像只小船，在水裏漂來漂去。”
阮清荷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片梧桐葉，正隨着雨水的漣漪輕輕晃動，邊緣卷成小小的弧度，真像一艘精致的小船。她的眼睛亮了亮，嘴角忍不住彎了彎：“真像。”
“等會兒走到前面的大 puddle（水窪），我帶你跳過去，”葉辰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保證濺不到你裙子上。”
“不要，”阮清荷連忙搖頭，臉頰微微發燙，“會弄溼鞋子的。”
“放心吧，我技術超好的，”葉辰拍着胸脯保證，“上次下雨，我帶着張超跳水坑，他一點沒溼，就是落地的時候崴了腳。”
阮清荷被他逗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那還是算了吧，我不想崴腳。”
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像盛了雨珠的花瓣，看得葉辰心裏莫名一動，剛才還想說的話，忽然就卡在了喉嚨裏。
兩人沒再說話，只有雨點敲在傘面上的“咚咚”聲，和腳步踩在積水裏的“沙沙”聲。雨絲順着傘沿垂下來，像掛着一道透明的簾子，把他們和外面的世界隔開，形成一個只有兩人的小天地。阮清荷偷偷側過頭，看着葉辰的側臉，雨水打溼了他的額發，貼在光潔的額頭上，睫毛上還掛着細小的水珠，可他的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像藏了整片星空。
走到上次那家餛飩店門口時，葉辰忽然停下腳步：“要不要吃碗餛飩再走？下雨天吃熱湯餛飩，簡直是人間第一美事。”
阮清荷看了看天色，雨絲毫沒有變小的意思，點了點頭：“好。”
店裏人不多，老板娘看到他們，笑着打招呼：“又來了？今天帶同學一起來啦？”
“嗯，阿姨，兩碗鮮肉餛飩，多加紫菜！”葉辰熟門熟路地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傘靠在牆角，傘面上的水珠順着布料往下滴，在地上積了一小灘水。
阮清荷坐在他對面，看着窗外的雨幕，忽然覺得這樣的雨天也沒那麼難熬了。有溫暖的燈光，有冒着熱氣的餛飩，還有身邊這個嘰嘰喳喳的男生，連雨聲都變得溫柔起來。
餛飩很快就端了上來，白瓷碗裏飄着翠綠的蔥花，熱氣騰騰的，把玻璃窗都熏出了一層白霧。葉辰拿起勺子，先舀了一勺湯喝，滿足地嘆了口氣：“果然下雨天的餛飩最好吃。”
阮清荷也學着他的樣子，小口喝着湯，溫熱的湯汁滑過喉嚨，帶着紫菜的鮮和蝦皮的香，把深秋的涼意都驅散了。她吃餛飩的樣子很秀氣，小口小口地咬着，像只小心翼翼的小兔子，看得葉辰忍不住放慢了速度，怕自己吃得太快，顯得太粗魯。
“你月考感覺怎麼樣？”他忽然問，舀起一個餛飩，在碗裏輕輕晃着。
“還行，”阮清荷點點頭，聲音裏帶着點不確定，“就是數學最後一道附加題，好像算錯了數。”
“沒事，”葉辰擺擺手，“附加題本來就難，錯了也正常，再說你前面肯定都對，總分肯定比我高。”
“你也很厲害啊，”阮清荷認真地說，“物理進步那麼大，肯定能考高分。”
被她這麼一誇，葉辰的臉有點紅，撓了撓頭：“還不是多虧了你教我，不然我物理肯定慘不忍睹。”
他說得真誠，眼裏的感激像雨後的陽光，直白又熱烈。阮清荷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忙低下頭，假裝專心吃餛飩，可嘴角的笑意怎麼也藏不住。
吃完餛飩出來，雨終於小了些，變成了細密的雨絲，像誰在空中撒了一把銀針。葉辰重新撐開傘，這次把傘往她那邊傾斜得更多了些，自己的半邊胳膊幾乎全露在雨裏，淺藍色的袖子很快就溼透了，貼在胳膊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輪廓。
“你傘往你那邊挪挪。”阮清荷又提醒了一句，往他身邊靠了靠，試圖把傘推過去一點。
“沒事，”葉辰笑着躲開，“男生淋點雨怎麼了，你別感冒了就行。”
他的語氣帶着點不容置疑的堅持，像小時候媽媽把最大的那塊紅燒肉夾給她時的樣子，溫暖得讓人鼻子發酸。阮清荷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往他身邊又靠了靠，肩膀緊緊地挨着他的胳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透過溼透的衣料傳過來，燙得她心裏暖暖的。
快到阮清荷家小區門口時，雨忽然停了。烏雲漸漸散去，露出一小片洗得發白的天空，空氣裏彌漫着溼潤的泥土味，格外清新。
“雨停了。”葉辰收起傘，抖了抖上面的水珠，語氣裏帶着點小小的遺憾。
“嗯。”阮清荷點點頭，心裏也莫名有點失落，好像這場雨停得太早了些。
“那我就送你到這兒吧。”葉辰把傘扛在肩上，撓了撓頭，笑得有點靦腆，“今天……謝謝你陪我吃餛飩。”
“該說謝謝的是我，”阮清荷連忙說，聲音裏帶着真誠的感激，“謝謝你送我，還借我傘。”
“不客氣，”葉辰擺擺手，忽然想起什麼，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罐，遞給她，“這個給你。”
玻璃罐裏裝着幾顆圓潤的鵝卵石，是他昨天在河邊撿的，被雨水洗得幹幹淨淨，有的帶着好看的花紋，有的白得像玉。阮清荷愣了一下，接過罐子，指尖碰到他的手，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
“我看你畫畫總用鉛筆，”葉辰解釋道，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個可以當鎮紙用，比你那個塑料的好用。”
他指的是她平時壓畫紙的塑料鎮紙，確實不如這幾顆鵝卵石有分量。阮清荷看着罐子裏的石頭，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石頭上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
“謝謝你，我很喜歡。”她抱着玻璃罐，聲音軟軟的，像裹了棉花糖。
“喜歡就好。”葉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那我先走了，明天見。”
“明天見。”阮清荷揮了揮手，看着他轉身跑遠，藍色的傘扛在肩上，像一面小小的旗幟，很快就消失在街角。
她抱着玻璃罐站在原地，看着天空漸漸放晴，一道淡淡的彩虹掛在天邊，像誰用顏料畫上去的。空氣裏彌漫着雨後特有的清新味道，還有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混合在一起，有種讓人安心的甜。
回到家，阮清荷把鵝卵石倒出來，一個個洗幹淨，放在窗台上。陽光照在石頭上，反射出溫潤的光澤，像他明亮的眼睛，像雨天裏那把藍色的傘，像他說“我送你回家”時的堅定語氣，一點點滲進心裏，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她忽然開始期待明天的到來，期待看到他被陽光曬得發亮的笑臉，期待聽他講今天雨後操場上的趣事，期待和他一起在夕陽下慢慢走回家，哪怕只是默默地並肩走着，聽着彼此的呼吸聲，都覺得是件無比幸福的事。
原來，喜歡上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啊。像春雨落在青石板上，像夏蟬鳴在樹蔭裏，像秋陽灑在稻穗上，像冬雪飄在屋檐下，自然而然，又滿心歡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