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醫院特有的、緩慢而重復的節奏中悄然流逝。
一周後,林楓已經能靠着枕頭坐起身,自己進食一些流質食物。他臉頰上的燙傷痕跡幾乎淡不可見,只留下比周圍皮膚稍淺的一點點印記,引得來換藥的護士連連稱奇,直說他恢復力驚人,體質特殊。
兩周後,他在小沈的攙扶下,已經可以嚐試着在病房裏緩慢行走幾步。雖然每一步都依舊虛弱,肋下和胸腔深處還會傳來隱痛,但比起之前瀕死的狀態,已是天壤之別。主治醫生看着最新的檢查報告,臉上的表情從驚訝逐漸變成了某種意義上的麻木,最終在出院評估上籤了字,只叮囑了一句“定期復查,避免劇烈運動”。
出院的這一天,天氣晴朗。
小沈早早辦好了手續,拎着一個簡單的行李包——裏面是隊裏同事幫忙從林楓公寓取來的幹淨便服——等在病房裏。
換上久違的日常衣服,布料摩擦着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重回人間的真實感。鏡子裏的男人,臉色依舊有些蒼白,身形也比之前清瘦了不少,眼窩深邃,帶着大病初愈的倦怠。但那雙眼睛,在短暫的迷茫和虛弱之下,卻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和沉澱。
只有林楓自己知道,那不僅僅是傷病愈合的痕跡,更是經歷生死、背負巨大秘密後無法言說的改變。
“走吧,林哥,車在下面等着了。”小沈接過他幾乎沒裝什麼的行李包,笑着說道,“隊裏兄弟們都盼着你回去呢!你可是咱們隊的這個!”他翹起大拇指。
林楓點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間住了半個多月的病房,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已經沁入了骨髓。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出去。
走廊上的陽光有些刺眼。
坐上分局派來的車,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喧囂而充滿活力。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但他知道,一切又都不同了。他像一個從深海歸來的人,暫時還無法完全適應岸上的空氣。
車子駛入市局大院,熟悉的辦公樓矗立在眼前。
一下車,早已等候在門口的幾位相熟同事立刻圍了上來。
“林楓!可以啊!這麼快就活蹦亂跳了!”
“英雄歸來!感覺怎麼樣?”
“瘦了點,不過精神頭看起來還行!”
七嘴八舌的問候,夾雜着真摯的關切和難以掩飾的好奇。林楓勉強笑着,一一回應,感受着久違的同事氛圍,心底卻繃着一根弦。這些熟悉的面孔背後,有多少是純粹的歡迎,有多少是帶着探究的目光?
他注意到,有些人看他的眼神除了敬佩,還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敬畏?仿佛他不再是那個熟悉的同事林楓,而是某種完成了不可能任務的、披着神秘光環的存在。
隊長李濤也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看着被圍住的林楓,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點了點頭:“回來了就好。先上來吧。”
人群稍微散開一些,林楓在小沈的陪同下,跟着李濤走上樓梯。每一步都踩在熟悉的地面上,卻感覺異常沉重。
刑警隊的大辦公室還是老樣子,忙碌而略顯雜亂,電話聲、鍵盤敲擊聲、討論案情的說話聲混雜在一起。看到他進來,瞬間安靜了一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隨後才爆發出更熱烈的歡迎和掌聲。
林楓感到臉頰有些發燙,這種被置於聚光燈下的感覺讓他很不自在,尤其是,他心底藏着無法言說的秘密。
“行了行了,都幹活去!讓林楓先喘口氣!”李濤揮揮手,驅散了過於熱情的人群,帶着林楓走進了他的獨立辦公室。
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
“坐。”李濤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自己先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根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煙霧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林楓依言坐下,身體依舊有些虛弱,椅子的堅硬觸感讓他不太舒服。
“身體扛得住?”李濤吐着煙圈問。
“還行,就是容易累。”林楓謹慎地回答。
“嗯,”李濤點點頭,從桌上拿起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林楓面前,“看看這個。”
林楓拿起文件,封面寫着“西郊紡織廠特大販毒制毒案初步報告”的字樣。他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頁。
裏面詳細記錄了現場勘查結果、屍檢報告、繳獲毒品清單、武器清單、以及初步的案情分析和結論。文字冰冷而客觀,但組合在一起,卻描繪出一幅極其慘烈和詭異的畫面。
二十三名死者,死因各異,但共同點是遭受了瞬間的、可怕的、遠超常規的暴力打擊。現場沒有找到屬於警方的彈頭,卻有多處無法解釋的破壞痕跡——比如那柄被捏成廢鐵的手槍。
報告的結論部分,傾向於“犯罪團夥內部因未知原因發生極端暴力沖突,疑似使用重型工具及激烈槍戰,最終導致兩敗俱傷”。而林楓,則被描述爲“一名重傷幸存者,趁亂報警”。
合上報告,林楓沉默着。他知道,這份報告是隊裏、乃至市局層面,目前所能給出的最“合理”的解釋,也是爲了保護他這位“功臣”和整個警局的顏面。但它像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隨時可能因爲一個細節的深究而崩塌。
“看完了?”李濤摁滅了煙頭,“有什麼要補充或者修正的嗎?”
林楓抬起頭,迎上李濤的目光。那目光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回避的壓力。
他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幹澀:“沒有……報告很詳細。我當時……確實大部分時間都意識不清,躲藏在地下室角落……後來聽到沒動靜了才出來……看到的……和報告描述的差不多……”
他重復着那個蒼白的故事,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走鋼絲。
李濤靜靜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
辦公室裏的空氣再次變得凝滯。
過了好一會兒,李濤才緩緩開口:“林楓,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兵。你的能力,你的性格,我都清楚。這次的事情,功勞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但是……”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林楓的層層僞裝:“……但是,有些疑問,它就在那裏。不是一份報告就能徹底抹平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林楓的心猛地一緊,手心微微出汗。他用力點了點頭:“我明白,李隊。我……我也覺得像做夢一樣,很多地方……解釋不通。”
他選擇了一種半坦誠的方式,承認事件的詭異,但將原因推給未知和運氣。
李濤盯着他看了幾秒,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最終,他身體向後靠進椅背,語氣緩和了一些:“解釋不通,就暫時不要強行去解釋。也許永遠都解釋不通。重要的是結果,是案子破了,毒瘤鏟除了,你還活着。”
他拿起另一份空白的表格:“功還是要報的。你的個人一等功申報已經提交上去了。現在,需要你寫一份詳細的個人述職報告,重點描述你臥底期間收集到的情報,以及……案發當日你所經歷的一切。記住,這份報告是要入檔案的,很多眼睛會看。”
林楓的心沉了下去。最艱難的部分來了。他需要編織一個足夠詳細、能自圓其說、又能經得起反復推敲的“事實”。
“我知道這很難爲你,”李濤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語氣平淡地補充道,“畢竟你當時傷重,記憶可能出現偏差甚至空白。但是,盡可能回憶,基於你所見所聞,寫一份‘客觀’的報告。對於不確定、記不清的部分,可以模糊處理,但不要虛構。明白嗎?”
“明白。”林楓低聲應道。他接過那份空白的報告表格,感覺它重若千鈞。
“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幾天,把報告寫了。隊裏給你放一周假,養好身體再說。”李濤擺擺手,示意談話結束。
林楓站起身,拿着那份空白的報告和厚厚的案情初步報告,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出了隊長辦公室。
外面的同事看到他出來,又投來關注的目光。小沈立刻湊了上來:“林哥,沒事吧?李隊沒爲難你吧?”
林楓搖搖頭,勉強笑了笑:“沒事,就是讓我寫份詳細的報告。”
“哦,那個啊,走個過場而已。”小沈不以爲意,“走,我先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回到那個久違的、略顯冷清的小公寓,林楓一頭栽倒在沙發上,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他看着手中那份空白的述職報告表格,又看了看旁邊那本厚厚的、記錄着血腥與詭異的初步報告。
編造一個謊言,並用無數的細節去填補它,讓它看起來像真相。
這比他經歷過的任何一場臥底行動都要艱難。
而且,他還要盡快想辦法,去警局證物室,拿到那枚……或許能給他真正答案的玉佩。
時間,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坐直身體,拿起筆,目光落在空白的紙面上。
筆尖懸停良久,終於落下,寫下了第一個字。
“本人林楓,於X月X日奉命潛入以坤哥爲首的販毒集團內部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