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閘北區的風,裹挾着初冬的料峭,撲打在臉上,像鈍刀刮過。這寒意卻吹不進“星辰通訊設備廠(籌備處)”的大門。門內是另一番天地,機器的嗡鳴、金屬的磕碰、人聲的鼎沸,混雜着鬆香與焊錫的微焦氣息,竟蒸騰起一片熱浪,將這簡陋廠房裏的寒氣驅得幹幹淨淨。這裏原先是蘇家堆放舊機器的一隅,如今被匆匆改造,成了孕育那個遙不可及夢想的溫床——個人便攜式智能通信終端。外頭的人不明所以,只當蘇家又搗鼓些新鮮玩意兒,大約是高級些的半導體收音機罷。

日歷翻到了1984年12月,那薄薄的一頁紙,仿佛承載了千斤的重量。巨大的工作台前,空氣凝滯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肩頭。蘇仲平、蘇文婉、幾位從上海無線電相關單位借調來的老資格工程師,還有我,目光都膠着在台面上那個被無數導線纏繞、捆綁着的黑色方匣子上。它沉默地躺着,像個不合時宜的異類,粗糲、笨拙,卻又隱隱透出幾分倔強的未來感。

這便是“星辰S1”了。它的誕生,遠非圖紙上優雅線條的簡單躍遷,而是無數個日夜的熬煎,是汗與淚的凝結,更是從無到有的泥濘跋涉。

初來乍到時,我面對的並非如今這般的屏息凝神。記得那日,也是在這間略顯雜亂的廠房,蘇仲平將幾位頭發花白、戴着厚厚眼鏡的老工程師引薦給我。他們看我的眼神,像打量一件出土的、年代不明的器物,帶着審視,帶着疑慮,更深的是一種近乎本能的不信任。

“這位就是林澤遠林工,我們的總設計師。”蘇仲平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推重。

“總設計師?”領頭那位姓陳的工程師,鬢角已染霜雪,推了推眼鏡,目光銳利地掃過我年輕得過分、又帶着風塵仆仆痕跡的臉,“林工看着面生得很啊?不知之前在哪家單位高就?是北京那邊研究所的,還是……”

“我……”我剛想開口。

“林工是難得的奇才,對未來的通信技術有獨到見解,不拘泥於過往資歷。”蘇仲平接過話頭,語氣溫和卻堅定。

陳工“哦”了一聲,那拖長的尾音裏,藏着太多的不以爲然。旁邊幾位也交換着眼色,嘴角微微下撇。我能讀懂那些眼神:一個如此年輕、毫無電子工業背景、甚至還在華亭路擺過攤的青年,竟要執掌如此“尖端”項目的牛耳?簡直是兒戲!不過是蘇先生被年輕人的幾句“大話”哄住了罷了。那段時間,廠房角落裏常有細碎的議論飄來:

“翻蓋?話筒放蓋板底下?這不是胡鬧嘛!聽筒放哪裏?結構強度怎麼保證?”

“數字鍵盤?那麼小的按鍵,誰的手指按得準?我看不如老老實實用大按鍵!”

“還要顯示多行文字?還要菜單?現有的液晶屏技術根本做不到!好高騖遠!”

“集成度那麼高?國內的工藝?呵,做夢!我看這項目,懸得很……”

這些聲音,像凌冽的寒風,絲絲縷縷地鑽進耳朵。我不辯解,也無從辯解。資歷的空白是鐵一般的事實,超前的理念注定是孤獨的。只能埋頭,將那些圖紙一遍遍細化,將每一處結構、每一條電路反復推演,在簡陋的實驗室裏,用有限的元件做最簡單的驗證。蘇文婉偶爾會來,帶來熱茶和點心,目光沉靜,帶着無聲的支持。她從不問“行不行”,只是問“還需要什麼”。這份不問緣由的信任,是那段被無形質疑包圍的日子裏,唯一溫熱的炭火。

質疑不僅來自外部。設計本身,每一步都是懸崖峭壁。那小小的數字鍵盤,每一個按鍵的行程、反饋、防誤觸結構,都經歷了無數次推倒重來。手指在粗糙的塑料模型上反復按壓,試圖尋找那微妙的平衡點——既要小,又要能按得下去,還要有基本的觸感。拇指的酸痛,記憶猶新。翻蓋的轉軸更是噩夢。沒有現成的微型精密鉸鏈,只能自己設計。畫了無數張草圖,用最粗糙的車床和銑床加工出樣品,再一遍遍開合,記錄每一次的摩擦、異響,直至結構件在反復的疲勞測試中斷裂。那些斷裂的金屬碎片,冰冷地躺在工作台上,像無聲的嘲諷。

最難的是那塊點陣式液晶屏。國內的實驗室,能提供的最好的樣品,也不過是巴掌大小,分辨率低得可憐,驅動電路龐大得像塊磚頭。我們要的卻是指甲蓋大小顯示區域的清晰多行顯示!工程師們跑斷了腿,求遍了人,帶回來的樣品要麼亮度不足,要麼響應遲緩,要麼帶着惱人的暗影和閃爍。每一次點亮測試,那微弱閃爍的光,都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爲了給它配上合適的驅動電路,又要縮小體積,又要控制功耗,工作台上堆滿了廢棄的電路板,焊錫的氣味濃得化不開。多少個深夜,廠房裏只剩下我、陳工和幾個年輕的技術員,對着示波器上紊亂的波形焦頭爛額,眼睛熬得通紅,被那熒屏的綠光照得臉色發青。

集成,更是天方夜譚。國內能找到的芯片,功能單一,體積龐大。爲了實現通話、控制顯示、儲存號碼這些最基本的功能,我們不得不用了七八塊不同功能的集成電路芯片,像搭積木一樣堆疊,再用細如發絲的銅線(飛線)將它們勉強連接起來。工作台上,那原型機的“內髒”暴露無遺,密密麻麻的飛線縱橫交錯,宛如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脆弱得仿佛一口氣就能吹散。散熱成了最大的難題。機器一啓動,那些芯片就像被點燃的小火爐,熱浪灼人。不得不在機殼內側貼滿粗糙的銅片,像個蹩腳的膏藥,笨重又難看。即使如此,溫度計上的紅線還是頻頻告急。

“林工,這樣不行啊!”負責硬件的李工,一個沉默寡言的實幹派,那天終於忍不住,指着溫度計和機殼內壁凝結的水汽(那是冷熱交替的產物),聲音沙啞,“這……這簡直就是個暖手爐!別說長時間通話,能撐五分鍾不燒掉就是萬幸!集成度……我們現在的工藝,根本做不到!”他疲憊的眼神裏,是深深的無力感。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地看着那團混亂的“內髒”。窗外,是上海鉛灰色的天空。每一步都如此艱難,仿佛在用草繩去捆縛即將噴發的火山。那些超前的理念,在落後的工藝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蘇仲平鬢角的白發,似乎又添了幾縷。巨大的資金投入如同流水,卻遲遲不見能拿得出手的成果。沉重的壓力,像無形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也壓在我的肩上。有時深夜獨坐,看着窗外稀疏的燈火,也會問自己:這條路,真的能走通嗎?是否太過狂妄?

然而,心底那點星火,卻從未熄滅。我知道方向是對的。每一次微小的突破,哪怕只是讓一個指示燈穩定地亮起,哪怕只是讓按鍵的反饋稍稍清晰了一點,都讓我看到那冰封河面下的暗流涌動。更重要的是,團隊在悄然改變。最初的不信任,在共同啃噬硬骨頭的過程中,漸漸消融。

陳工,那個最初質疑最甚的老工程師,爲了那塊要命的液晶屏,幾乎住在了實驗室。他不再問我“行不行”,而是和我一遍遍討論波形、時序、驅動邏輯。當有一次,我們終於讓一塊新樣品勉強顯示出兩行清晰的(雖然邊緣仍有暗影)數字時,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竟閃動着孩子般的興奮光芒,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小林!有門!這路子……是對的!”那一聲“小林”,不再有隔閡。

李工也不再抱怨散熱問題,而是帶着幾個技術員,不斷嚐試改進銅片形狀和導流槽設計,甚至異想天開地試圖在有限的縫隙裏塞進微型風扇——雖然最終證明效果有限。當有一次模擬通話測試,機器硬是在極限溫度下撐過了三分鍾還未燒毀,他長長籲了口氣,抹了把額頭的汗,看着我的眼神裏,第一次有了由衷的敬佩:“林工,你腦子裏的東西……真不是空想。我們……再加把勁!”

蘇文婉更是成了最堅定的支柱。她穿梭於各個工作台,協調資源,安撫情緒,帶來外面的消息和鼓勵。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總帶着一種沉靜的力量,仿佛在無聲地說:看,我們正在創造。她的信任,如同無聲的春風,吹拂着這片艱難的土地。

時間就在這樣的煎熬與微光中流逝,終於到了今天——1984年12月這個普通的下午。

牆上的掛鍾滴答作響,聲音在凝固的空氣裏格外清晰。我站在工作台前,看着那部最終被小心封裝進粗糙黑色塑料外殼裏的“星辰S1”。它依舊粗笨,外殼上還留着模具的毛刺,翻蓋的縫隙透着光,像未愈合的傷口。無數導線像臍帶一樣連接着它和旁邊龐大的模擬信號轉換器——這是我們簡陋的臨時基站。它就是那個在質疑與困苦中掙扎而生的嬰孩,脆弱,卻蘊含着生命的悸動。

蘇仲平站在我身側,鬢角的白發在燈光下愈發顯眼,他緊抿着唇,眼神裏有期待,有緊張,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蘇文婉站在他身後,雙手不自覺地交握着,指節微微發白,清澈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那目光裏凝聚着太多的東西:信任、期許、擔憂,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幾位核心工程師——陳工、李工他們——也圍攏在旁,屏住了呼吸。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我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混合着塑料、金屬和鬆香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汗意。就是這一刻了。成敗在此一舉。我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溼,但內心卻異常平靜。所有的質疑、困難、熬過的夜、失敗的重來,都沉澱爲此刻的篤定。我伸出手,手指落在機器頂端那個小小的銀色圓形按鈕上——這是我堅持的設計,一個簡約的電源鍵,在這個滿是大尺寸撥動開關的年代,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指向未來。

“啓動測試。”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這安靜的一隅。手指用力按下。

“嗡——”

一陣極其細微、如同蜜蜂振翅般的電流聲,從那黑色的方匣子內部傳來。這聲音微弱,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在每個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鎖住機器上半部那片小小的、覆蓋着透明塑料的區域。

一秒,兩秒……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那片區域漆黑如墨,像未曾開墾的荒原。

心跳聲在耳膜裏鼓蕩。

突然!一點極其微弱、帶着熒熒綠意的光,在黑暗中掙扎着亮起!像冬夜裏第一顆掙扎着鑽出雲層的寒星。接着,那點光迅速擴散、穩定,艱難地勾勒出一個約莫三指寬的長方形區域!不再是簡單的數字或單行文字,它像一扇小小的、蒙塵的窗戶,終於被艱難地推開了一條縫隙!

“亮了!真的亮了!”陳工的聲音帶着顫抖的哽咽,率先打破了死寂。爲了這一小片綠光,他幾乎熬瞎了眼。此刻,那粗糙的、帶着輕微閃爍和邊緣暗影的點陣式液晶屏,在他眼中,勝過世間最璀璨的寶石。

屏幕中央,艱難地跳動着幾個方塊狀的、分辨率低得可憐的漢字:“撥號”、“通訊錄”、“設置”。字體邊緣有些模糊,但每一個像素點的亮起,都像在宣告一個奇跡的誕生。

一股熱流猛地沖上我的眼眶。強自壓下喉頭的哽咽,我的手指離開了電源鍵,移向機器的下半部分——那個在無數質疑中艱難誕生的數字鍵盤。它由0-9十個數字鍵和兩個符號鍵(*, #)組成,按鍵小巧、緊密排列,表面覆蓋的軟塑料下是硅膠按鈕。我輕輕按下一個鍵,手感生澀,反饋模糊,遠非理想,但這一刻,它不再是圖紙上的符號,而是真實可用的部件。

最引人注目的翻蓋設計。我伸出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指,扣住那略顯笨重的上蓋邊緣,輕輕向上翻開。動作間,能感覺到轉軸內部彈簧發出的輕微“嘎吱”聲,遠談不上順滑,但這開合的動作本身,在這個“磚頭”大哥大橫行的年代,已經蘊含着一種革命性的儀式感!聽筒隱藏在內蓋下方,對着嘴巴的位置是一個小小的蜂窩狀網眼;話筒則位於下半部分機身頂部。結構工程師緊張地盯着轉軸連接處,生怕下一秒就崩裂開。

“試試撥打內部測試號。”我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吩咐道。

技術員深吸一口氣,迅速操作,將樣機與模擬信號轉換器正式聯通。我將手指落在那小小的數字鍵上,指法略顯僵硬地按下了預設的短號:“1001”。

“嘟……嘟……”

一陣微弱、帶着明顯失真的撥號音,從工作台連接的一個小型外置喇叭裏傳了出來。與此同時,屏幕中央,一個極其簡陋、由幾個像素點拼湊而成的沙漏圖標,開始緩慢地旋轉起來。

嘟…嘟…嘟…

每一聲撥號音,都像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弦上。蘇仲平緊握的拳頭微微發抖。蘇文婉捂住了嘴,眼睛睜得極大,有水光在眼底積聚。陳工、李工他們更是屏息凝神,身體前傾,恨不得將耳朵貼到喇叭上。時間再次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那旋轉的沙漏,仿佛要將所有人的希望和忐忑都碾磨成粉。

忽然——

“喂?聽得到嗎?”

一個清晰同時帶着失真和沙啞的男聲,猛地從那小小的喇叭裏沖了出來!

轟!

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爆發!

“通了!真通了!”蘇文婉的聲音帶着哭腔,捂嘴的手再也擋不住洶涌而出的淚水,順着指縫滑落。那淚水裏,是積壓了太久的壓力,是難以置信的狂喜,更是見證奇跡的感動。

“通了!成功了!”蘇仲平猛地揮拳,重重砸在空氣中,那一直緊繃的臉上瞬間綻放出孩子般的狂喜,皺紋都舒展開來,鬢角的白發似乎也跳躍着光芒,“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洪亮,震得廠房嗡嗡作響。

“老天爺!真做出來了!”陳工激動得一把摘下眼鏡,用袖子胡亂擦着眼角,聲音哽咽。李工和幾個年輕技術員更是激動地擁抱在一起,用力拍打着彼此的後背,歡呼雀躍。簡陋的廠房裏,瞬間被巨大的喜悅和難以置信的興奮填滿!盡管這只是在實驗室內部、借助臨時設備的短距離模擬通話,信號極不穩定,聲音斷續沙啞,背景雜音很大,離真正的移動通信尚有天塹之隔,但這第一步的跨越,其意義遠勝千言萬語!它證明了那個看似荒誕的藍圖最核心的部分——點對點的無線語音通信——在這樣一個高度集成和小型化的平台上,是可行的!是能夠觸摸的現實!

我閉上眼,長長地、深深地籲出一口氣。胸腔裏翻騰的巨浪,幾乎要將我淹沒。握着這冰冷的、布滿焊點和毛刺的翻蓋“磚頭”,粗糙的塑料外殼硌着掌心,那觸感卻如此真實,如此沉重。前世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飛旋:笨重的大哥大、摩托羅拉經典的翻蓋、諾基亞堅固的直板……而此刻我手中這個粗陋不堪的“星辰S1”,它的物理形態,它翻開的姿態,它那微弱的綠光,已經隱隱地、倔強地指向了那個未來!雖然它的“智能”還近乎原始(僅能撥號、顯示、儲存少量號碼),核心的智能芯片、操作系統、軟件生態更是鏡花水月,但種子,終究是破土了!

然而,喜悅如同朝露,在現實的陽光下迅速蒸發。

“林工!你快看!”陳工興奮的聲音還未落下,突然轉爲一聲驚叫。

屏幕上,那旋轉的沙漏圖標驟然僵住!緊接着,綠油油的顯示區域開始劇烈地扭曲、抖動,無數雪花般的噪點瘋狂跳躍、蔓延,像被投入石子的污濁池塘!

“不好!”李工臉色劇變。

“啪!”

一聲輕微的、如同燭芯斷裂般的脆響,從機器內部傳出。

屏幕上的噪點瞬間消失,綠光徹底熄滅,回歸一片死寂的黑暗。連接那端的呼喚聲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忙音。

歡呼聲像被利刃斬斷,瞬間消失。廠房裏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模擬信號轉換器散熱風扇還在徒勞地嗡鳴着。剛剛還沉浸在狂喜中的衆人,臉上的笑容僵住,血色迅速褪去,只餘下一片茫然的灰白和沉重的失望。

李工臉色鐵青,幾步上前,伸手小心翼翼地觸碰樣機背部臨時加裝的那塊銅質散熱片。

“嘶——”他猛地縮回手,指尖已是一片燙紅。

“燙手!芯片過熱燒了!”他聲音沙啞,帶着濃重的沮喪,“集成度太高,散熱還是不行!功率設計還是超標!還有……”他指着樣機裸露在外的部分飛線連接處,“虛焊點估計也不少,長時間負載下……扛不住。”

現實冰冷的北風,穿透了廠房並不厚實的牆壁,狠狠吹打在每個人臉上,也吹散了那短暫的、虛幻的勝利曙光。國內落後的半導體加工水平,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我們不得不用多塊低端、大尺寸的芯片強行拼湊,輔以無數脆弱的飛線,這本身就是在極限邊緣的瘋狂試探。其結果就是無法抑制的高熱、巨大的功耗(意味着極短的續航,此刻樣機只能依靠外部電源苟活)、難以真正縮小的體積,以及這令人絕望的、如同瓷器般易碎的穩定性!那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點亮的液晶屏,其驅動電路也如同一頭猛獸,吞噬着寶貴的空間和能量。制造這台樣機,已然是在國內現有工藝的荊棘叢中,生生開辟出一條血路。

“還有這翻蓋結構,”負責結構的王工程師聲音低沉地補充,他拿起另一台用於疲勞測試的同款樣機——它的轉軸處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變形和鬆動,“開合壽命……遠遠達不到設計要求。材料強度不夠,結構設計……還是欠火候。按這個磨損速度,用不了幾百次,就得報廢。”

“天線的問題更頭疼,”射頻工程師也無奈地搖頭,“按照林工你要求的內置設計,我們試了各種微型結構和補償算法,信號衰減得厲害,稍微遠點就斷聯。如果暴露在外面,又……太難看了。”

樣機靜靜地躺在台面上,像一個早產而孱弱的嬰兒,剛剛發出第一聲微弱的啼哭,便顯現出致命的先天不足。那些在歡慶中被暫時遺忘的質疑和困難,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洶涌地反撲回來,要將這剛剛點燃的微光徹底撲滅。

蘇仲平臉上的狂喜早已消失殆盡,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眼神凝重得如同磐石。這些技術瓶頸,像一座座橫亙在眼前、望不到頂的雪山。要翻越它們,需要時間,需要天文數字般的持續投入,更需要引進國外那些我們望塵莫及的先進設備和技術!每一步,都意味着巨大的風險,甚至可能是無底洞般的投入。他緩緩地抬起頭,目光投向了我。那眼神裏有沉重,有詢問,更有一種深沉的、近乎孤注一擲的信任。

廠房裏靜極了。只有風扇的嗡鳴還在提醒着時間的流逝。失望和沉重的壓力幾乎要將空氣壓碎。衆人的目光,也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在我身上。從最初的質疑,到共同攻堅的艱難,再到短暫成功的狂喜,最後是這冰冷的失敗,他們的眼神復雜,有沮喪,有茫然,有擔憂,卻也隱隱帶着一絲未曾消失的……期待。他們似乎在等待我的反應,等待這個將他們帶上這條艱難之路的“總設計師”,在失敗面前會如何抉擇。

我沒有去看那熄滅的屏幕,也沒有去碰那塊燙手的散熱片。目光落在那粗糙的黑色外殼上,手指輕輕撫過,感受着那細微的毛刺和模具留下的紋路。冰涼的觸感順着指尖蔓延,卻沒有帶來絲毫的沮喪。反而,一種奇異的、更加堅定的力量在胸中升起。

“這……”我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廠房裏顯得格外清晰,不高亢,卻帶着一種沉澱後的力量,穿透了失敗的陰霾,“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不解地看向我。

“我們證明了方向是對的!”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目光掃過蘇仲平,掃過蘇文婉,掃過陳工、李工、王工……掃過每一張寫滿疲憊和困惑的臉,“這‘星辰S1’,它不僅僅是個試驗品,它是一顆種子!一顆活生生的種子!它發芽了,破土了!這證明我們腳下的土壤是暖的,我們選擇的方向是光明的!剩下的……”我的語氣放緩,卻更加沉實有力,“剩下的,不就是如何精心澆灌,除草施肥,讓這顆幼苗長得更壯、更高,最終長成參天大樹嗎?”

我拿起工作台上的鉛筆,在那份攤開的、早已被修改得密密麻麻的原始設計圖紙的空白邊緣,飛快地寫下一行行清晰具體的字跡:

● 芯片整合與散熱: 下一步核心目標——設計定制專用芯片(ASIC)!必須減少芯片數量,消滅飛線!散熱方案升級:大面積、高純度銅散熱片全覆蓋!內部導流槽結構優化!同時……啓動引進國外(美/日)先進半導體工藝授權的談判!此爲核心瓶頸,必須突破!

● 天線微型化與內置: 重新設計折疊式微小型片狀天線結構!同時優化補償算法,結合結構特性尋找最佳內置位置!不惜一切代價解決信號衰減!

● 材料與結構: 尋找高強度的特種工程塑料供應商!轉軸結構徹底重新設計,增加預緊力機構!耐用度不夠?那就進行萬次以上極限開合疲勞測試!找到失效點,針對性強化!

● 屏幕驅動優化: 硬件驅動電路精簡再精簡!同時編寫專用微處理控制軟件,降低主處理器負載!

● 軟件基石: 啓動“操作系統”的雛形研究!招募軟件人才!爲未來真正的“智能”打下基礎!這將是下一座高山!

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響。每一個字都帶着重量,每一個箭頭都指向明確的解決路徑。這不是空洞的鼓勵,而是清晰可見的戰鬥檄文和行軍圖!

蘇文婉的目光落在那筆下的字跡上,眼神中的憂慮如同晨霧般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充滿了信心的光芒。她看着我,看着我那份在冰冷失敗面前依舊燃燒着、如同磐石般不可動搖的冷靜與執着,那光芒仿佛具有某種魔力,能驅散她心中因失敗而升起的陰霾。

“林工說得對!”蘇仲平猛地一拍桌子,豁然站起!那沉重如磐石的眉頭驟然舒展,眼中爆發出新的、更爲熾熱的光芒!他環視着衆人,聲音洪亮,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這不僅僅是困難!這是路標!是燈塔!它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力氣該往哪裏使!該在哪些地方拼命!我們手裏有樣機了!它價值連城!它證明了我們所走的路不是空想!這就夠了!”他猛地轉向我,目光灼灼,“小林!好!就按你寫的辦!你需要什麼資源?國內沒有的工藝?頂尖的工程師?錢?我去想辦法!我蘇仲平這張老臉豁出去,親自帶隊去日本!去美國!去談!去學!去引進!只要我們的種子是真的,只要它能長成大樹,我蘇仲平傾家蕩產,也要把這條路鋪出來!”

蘇仲平這擲地有聲的誓言,如同在沉悶的空氣中投下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剛剛被失敗冷卻的鬥志!陳工用力點頭,扶了扶眼鏡,眼中重新燃起技術攻關的火焰;李工攥緊了拳頭,臉上露出不服輸的堅毅;王工和射頻工程師也相視點頭,眼中重現決心。挫折沒有擊垮他們,反而像淬煉的爐火,將這臨時拼湊卻已共同經歷了生死的團隊,鍛造得更加緊密、更加堅韌!他們比誰都清楚,這只是攀向那座名爲“智能”的珠穆朗瑪峰的第一級陡峭台階,台階之上,是難以想象的冰縫與風暴。但同時,也只有他們這一小群人,此刻正無比清晰地眺望着那無人之巔上,絕美的、屬於未來的風景!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台重新陷入死寂的黑色翻蓋樣機上。它粗糙的外殼下,那曾經跳動過的、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脈搏,已經證明了一點:火種,已被點燃。

它不再僅僅是一部冰冷的機器。它是一個宣告,一個象征。是宣告一個名爲“微光”的紀元,在質疑與困苦交織的泥濘中,倔強地開啓了它的第一頁。其簡陋粗鄙的外表下,曾經搏動過的,是足以顛覆一個時代的、強勁而野性的生命力。那光,雖然微弱,雖然搖曳不定,如同風中殘燭。

但光,終究是亮起來了。

指尖殘留着機器外殼冰冷的觸感。這冰冷,卻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踏實。我知道,隨着這第一台原型機的誕生,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醞釀。那些因技術桎梏而暫時蟄伏的“智能”藍圖,那些亟待攻克的工藝與材料難關,如同黑暗森林中誘人的寶藏,足以吸引真正的探險者與掠奪者。同時,家鄉那如影隨形的陰翳——劉健埋下的那顆毒種,那封隨時可能引爆、足以將我打回原形甚至推入深淵的舉報信——也如同懸於頂門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寒光閃爍。

種子已播下,微光已初綻。但這成長之路,注定是荊棘密布、暗流洶涌的搏殺之途。每一步,都將踏着艱辛與風險前行。我輕輕合上樣機的翻蓋,那粗糙的塑料邊緣刮過指腹,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

這痛感提醒着我:戰場,就在這裏。曙光,需要親手去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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