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銳將賬本塞進懷裏時,指腹蹭過油紙包邊緣的粗糙紋路,像摸着一塊燒紅的烙鐵。土地廟神像後的磚縫還殘留着黴味,與趙虎描述的分毫不差——看來這貪墨賑災款的事,確是真的。
“大哥,咱們現在就去府衙找劉捕頭?”狗剩攥着砍柴刀的手沁出細汗,眼睛卻亮得很。他方才跟着陳銳來土地廟,親眼見着那本泛黃的賬冊從磚縫裏摸出來,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像燒紅的針,扎得人心裏發緊。
陳銳搖了搖頭,指尖在賬冊上敲了敲:“這東西現在就是塊燙手山芋。安遠侯在應天府的勢力盤根錯節,劉捕頭靠不靠得住還兩說,冒然交出去,說不定咱們先成了刀下鬼。”
他讓飛鳥傀儡躍上廟頂,借着晨光往城南方向望。趙府方向依舊亂哄哄的,隱約能看見穿官服的人進進出出——想來是趙虎被擒的事終究沒瞞住,府裏的人報了官。
“先回去。”陳銳將賬冊藏進懷裏貼身的夾層,“趙府現在自顧不暇,正好給咱們騰了功夫。”
兩人沒走大路,順着荒灘邊緣的蘆葦蕩往回繞。晨露打溼了褲腳,帶着刺骨的涼,狗剩卻渾然不覺,只顧着問:“那賬本留着總不是辦法吧?萬一被人搜出來……”
“搜出來就搜出來。”陳銳突然停下腳步,彎腰從蘆葦叢裏撿起塊尖銳的石片,“真到那份上,大不了魚死網破。”他用石片在掌心劃了道淺痕,血珠剛冒出來,就被那淡紫色的印記吸了進去,“這傀核既然能吞噬血肉,說不定也能吞了這賬本的秘密。”
狗剩看得咋舌:“大哥,您這本事越來越邪門了。”
“邪門才好。”陳銳擦了擦手,“這世道,守規矩的人活不長。”
回到小院時,日頭已過晌午。柴房裏傳來趙虎有氣無力的哼唧,陳銳讓黑豬傀儡往他嘴裏塞了塊窩頭——留着他還有用,總不能讓他餓死。
剛進屋坐下,就見狗剩娘扶着門框站在門口,臉色雖依舊蒼白,眼神卻清明得很。
“陳小哥。”婦人聲音沙啞,手裏攥着個藍布帕子,“老身有話跟你說。”
陳銳連忙起身:“大娘您坐,有話慢慢說。”
婦人卻沒坐,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昨晚的事,我都聽說了。趙虎是你綁的?”
陳銳沒隱瞞,點了點頭。
“那賬本……”婦人頓了頓,帕子攥得更緊,“老身知道你想做什麼。但安遠侯不是趙虎那種地痞,你鬥不過他的。”
“大娘,這不是鬥不鬥的事。”陳銳道,“他貪墨賑災款,害死御史,這種人要是不除,還會有更多人遭殃。”
“可你一個平頭百姓,拿什麼跟侯府鬥?”婦人嘆了口氣,“老身當家的以前在碼頭扛活時,見過侯府的手段。那年有個腳夫不小心撞了侯府的馬車,當天就被打斷了腿,扔去亂葬崗了。”
陳銳沉默。他知道婦人說的是實話,可讓他把賬本藏起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他做不到。
“老身不是讓你算了。”婦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從懷裏掏出個鏽跡斑斑的銅哨,“這是當家的留下的。他以前救過一個遊方和尚,和尚說遇到天大的難處,就去城西的報恩寺,找智空方丈,吹三聲這哨子。”
陳銳接過銅哨,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個模糊的“佛”字。
“智空方丈?”
“是個有本事的和尚。”婦人道,“聽說跟京裏的大人物有些交情。你把賬本給他,或許他有辦法。”
陳銳摩挲着銅哨,心裏泛起波瀾。他本想找劉捕頭,可婦人的話讓他猶豫了——官府與侯府盤根錯節,誰知道劉捕頭是不是安遠侯的人?反倒是方外之人,或許更可信些。
“多謝大娘。”陳銳將銅哨收好,“我會考慮的。”
婦人這才鬆了口氣,又叮囑道:“萬事小心。你要是出了事,狗剩這孩子……”
“我知道。”陳銳點頭,“我不會拿自己和狗剩的性命開玩笑。”
婦人走後,狗剩湊過來:“我娘說的智空方丈,我也聽說過。去年冬天大雪,他開倉放糧,救了不少人。是個好人。”
“好人未必就敢得罪安遠侯。”陳銳道,“但總得去試試。”
他讓狗剩看好家,自己則換了身幹淨的青布衫,揣着銅哨和賬本,往城西報恩寺去。
報恩寺建在半山腰,紅牆黛瓦隱在鬆柏間,遠遠就能聽見鍾聲。山路上來往的香客不少,大多是些平民百姓,提着籃子往寺裏送香火。
陳銳混在人群裏往上走,心裏卻沒閒着。他讓兩只飛鳥傀儡在前面探路,三只兔子傀儡在後面警戒——這一路太過平靜,反而讓他有些不安。
到了寺門口,一個小沙彌攔住他:“施主請留步,今日方丈不見外客。”
“我有急事找智空方丈。”陳銳拿出銅哨,“煩請小師父通報一聲,就說……故人之子求見。”
小沙彌看了看銅哨,眉頭皺了皺,卻還是點了點頭:“施主稍等。”
陳銳在寺門旁的石凳上坐下,眼睛卻沒閒着。寺廟的圍牆很高,牆角有幾個黑衣人在巡邏,動作幹練,不像是和尚,倒像是護衛。
“果然不簡單。”陳銳心裏暗道。報恩寺果然和京裏的大人物有關聯,連護衛都這麼專業。
沒等多久,小沙彌就回來了,身後跟着個中年僧人,身披灰色僧袍,眉目慈善:“施主隨我來。”
陳銳跟着他穿過前殿,往後院走去。一路上古柏參天,香火繚繞,偶爾能看見幾個僧人在掃地,看起來與普通寺廟無異。
到了一間禪房外,僧人停下腳步:“方丈在裏面等你。”
陳銳推門進去,只見一個白須老僧正坐在蒲團上打坐,身前的香爐裏青煙嫋嫋。
“施主請坐。”老僧睜開眼,目光渾濁卻又像能看透人心,“那銅哨,是你父親的?”
“是晚輩一位故人所贈。”陳銳沒說實話,從懷裏掏出賬本,放在桌上,“晚輩今日來,是想請方丈看看這個。”
智空方丈拿起賬本,翻了幾頁,眉頭漸漸皺起。他看的速度很快,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就翻完了,將賬本推回給陳銳:“施主可知這東西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安遠侯貪贓枉法,草菅人命。”
“也意味着,誰拿着它,誰就得死。”智空方丈嘆了口氣,“老衲雖在方外,卻也知道侯府的勢力。這賬本,京裏早就有人盯着了,只是沒人敢動。”
“那方丈的意思是……”
“施主若信得過老衲,就把賬本留下。”智空方丈道,“老衲會想辦法送到該送的人手裏。至於結果如何,就看天意了。”
陳銳看着他,心裏拿不定主意。把賬本留下,等於把希望全寄托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和尚身上;可自己帶着,又確實危險。
“施主不必急着決定。”智空方丈遞過來一杯茶,“先在寺裏住幾日,看看再說。”
陳銳接過茶杯,指尖觸到杯壁的溫熱,突然想起狗剩娘的話。他咬了咬牙:“好,晚輩信方丈一次。”
他將賬本留在桌上,起身告辭。智空方丈沒留他,只是道:“下山路上小心,侯府的人,怕是已經到了。”
陳銳心裏一凜,快步走出禪房。剛到前殿,就見幾個黑衣人攔住了去路,爲首的正是安遠侯府的管家,臉上帶着陰惻惻的笑:“陳先生,我家侯爺有請。”
陳銳看着他們腰間的佩刀,知道硬闖是不行的。他不動聲色地摸了摸掌心的印記,三只兔子傀儡已經悄無聲息地鑽進了牆角的縫隙。
“不知侯爺找我何事?”陳銳故作鎮定。
“去了就知道了。”管家揮了揮手,兩個黑衣人立刻上前,架住陳銳的胳膊。
陳銳沒反抗,任由他們架着往外走。他知道,反抗只會死得更快。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兔子傀儡能把消息傳回去,讓狗剩帶着他娘快跑。
走出寺門,山路上果然停着一輛馬車,黑色的車廂,四匹駿馬拉着,透着一股肅殺之氣。
黑衣人將陳銳推上馬車,管家也跟着坐了進來,車廂裏頓時顯得擁擠。
“陳先生,那賬本呢?”管家開門見山。
“什麼賬本?”陳銳裝傻。
“別裝了。”管家冷笑,“趙虎都招了。你把賬本交出來,侯爺或許還能饒你一命。”
陳銳心裏咯噔一下。趙虎竟然招了?看來他還是低估了侯府的手段。
“我不知道什麼賬本。”陳銳依舊否認。
管家的臉色沉了下來,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打開塞子,一股腥臭味彌漫開來:“這是‘牽機引’的升級版,比趙虎用的厲害十倍。你要是不說,老奴現在就給你灌下去。”
陳銳看着那墨綠色的液體,胃裏一陣翻涌。他知道管家說得出做得到,可他已經把賬本給了智空方丈,就算想說也沒東西可交。
“看來陳先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管家說着,就伸手來捏他的嘴。
就在這時,馬車突然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什麼東西。管家重心不穩,手裏的瓷瓶掉在地上,墨綠色的液體灑了一地,冒起陣陣白煙。
“怎麼回事?”管家怒吼道。
車簾被掀開,一個黑衣人慌張地說:“管家,有……有怪物!”
陳銳探頭一看,只見山路上突然出現了十幾個傀儡,有狼形的,有豬形的,正和侯府的護衛纏鬥在一起。爲首的正是那只凡階1級的黑豬傀儡,用它那粗壯的胳膊,一下就掀翻了一個護衛。
“是狗剩!”陳銳又驚又喜。這小子竟然帶着傀儡追來了!
管家臉色大變:“快!殺了這些怪物!”
可傀儡們刀砍不傷,箭射不穿,護衛們根本不是對手。黑豬傀儡更是勇猛,直接撞向馬車,車廂頓時被撞得變形。
“走!”陳銳趁機推開管家,從變形的車門跳了下去。
狗剩正指揮着傀儡戰鬥,見他跳下來,連忙喊:“大哥!這邊!”
兩人匯合到一起,指揮着傀儡且戰且退。侯府的護衛被傀儡纏住,一時追不上來。
“你怎麼來了?”陳銳一邊跑一邊問。
“兔子傀儡傳信說你被抓了!”狗剩道,“我娘讓我帶着所有能動的傀儡來救你!”
陳銳心裏一暖,又有些後怕:“太危險了,你不該來的。”
“你是我大哥,我不能看着你被抓走!”狗剩說得理直氣壯。
兩人順着山路往下跑,身後傳來管家氣急敗壞的吼聲。陳銳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報恩寺的方向冒出黑煙,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智空方丈……
他不敢再想,只能加快腳步。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當務之急是先逃回小院,帶着狗剩娘離開應天府。安遠侯府既然已經動手,這裏是待不下去了。
跑下山路,兩人不敢走大路,鑽進旁邊的樹林。傀儡們在後面斷後,不時傳來護衛的慘叫聲。
“往哪兒跑?”狗剩喘着氣問。
“往北邊跑。”陳銳道,“聽說北邊有支義軍,或許能去投奔。”
他也是沒辦法了。官府不能去,侯府在追殺,除了義軍,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能容身。
兩人在樹林裏跑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擦黑才停下來。陳銳讓飛鳥傀儡探查四周,確定沒人追來,才找了個山洞歇腳。
山洞裏黑漆漆的,陳銳生了堆火,火光映着兩人疲憊的臉。
“大哥,咱們真要去投義軍?”狗剩啃着幹糧,含糊不清地問。
“不然呢?”陳銳苦笑,“應天府待不下去了,其他地方也未必安全。義軍雖然是反賊,但總比被侯府的人抓住強。”
狗剩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現在對陳銳是言聽計從。
陳銳看着跳動的火苗,心裏卻亂得很。他想起智空方丈,想起那本賬本,不知道最終會落到誰手裏。他還想起趙虎,柴房裏的趙虎怕是活不成了——侯府的人既然能找到報恩寺,肯定也能找到小院。
“對了,趙虎!”陳銳突然想起什麼,“我把他忘了!”
“管他呢!”狗剩道,“那種人,死了才好。”
陳銳嘆了口氣。他不是同情趙虎,只是覺得,自己終究還是沒能擺脫這亂世的殺戮。
火光漸漸弱下去,兩人靠在岩壁上睡着了。夢裏,陳銳又回到了現代,回到了他的綢緞莊,趙虎和柳婉柔站在他面前,笑着對他說“我們是騙你的”……
第二天一早,兩人被鳥鳴聲吵醒。陳銳讓傀儡們在山洞周圍警戒,自己則和狗剩商量接下來的路線。
“往北走,得過淮河。”狗剩拿出張皺巴巴的地圖,是他從家裏翻出來的,“聽說淮河一帶不太平,有流寇,還有官兵,咱們得繞着走。”
陳銳看着地圖上蜿蜒的河流,點了點頭:“那就往西北走,繞開淮河,從徐州那邊過。”
正說着,飛鳥傀儡突然飛了回來,在陳銳肩頭急促地抖動——危險信號!
“有人來了!”陳銳立刻熄滅火堆,讓所有傀儡做好戰鬥準備。
山洞外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陳銳握緊了短刀,心提到了嗓子眼。
“裏面的人聽着,我們是應天府府衙的!”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是劉捕頭!
陳銳愣住了。劉捕頭怎麼會找到這裏?
“劉捕頭?”陳銳試探着喊了一聲。
“陳小哥,是我。”劉捕頭的聲音傳來,“我沒有惡意,就是想跟你說句話。”
陳銳猶豫了一下,讓狼傀儡讓出一條路,自己則躲在傀儡後面。
劉捕頭走進山洞,身後跟着兩個捕快,手裏都沒拿刀。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陳銳警惕地問。
“趙府的人在城裏搜捕你,動靜太大,想不知道都難。”劉捕頭道,“老衲……智空方丈讓我給你帶句話。”
陳銳心裏一動:“方丈怎麼樣了?”
“他沒事。”劉捕頭道,“報恩寺的火是他自己放的,爲了掩人耳目。他讓我告訴你,賬本已經送出去了,京裏很快就會有動靜。讓你務必活下去,將來或許還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陳銳鬆了口氣,又有些疑惑:“你到底是誰?爲什麼幫我們?”
劉捕頭笑了笑:“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想扳倒安遠侯。”他從懷裏掏出個布包,遞給陳銳,“這裏面是一百兩銀子,還有張通關文牒,路上能用得上。”
陳銳接過布包,沉甸甸的。他看着劉捕頭,突然明白了:“你是……都察院的人?”
劉捕頭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道:“往北走確實是條路,但義軍內部也不太平,你自己小心。”他頓了頓,“如果將來有機會,去京城找‘清風茶館’的掌櫃,報上智空方丈的名字,他會幫你。”
說完,劉捕頭轉身就走,兩個捕快跟在他身後,很快消失在樹林裏。
陳銳握着布包,心裏五味雜陳。他沒想到,自己一個破落戶,竟然卷入了這麼多勢力的爭鬥。
“大哥,現在怎麼辦?”狗剩問。
陳銳看着布包裏的銀子和通關文牒,又看了看掌心的印記,眼神漸漸堅定起來。
“走。”他站起身,“去北邊。”
不管前路有多少危險,他都要活下去。爲了自己,爲了狗剩母子,也爲了那些還沒說出口的恩怨和秘密。
山洞外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銳指揮着傀儡們先走,自己則和狗剩跟在後面,一步步往北邊走去。他知道,從踏出這個山洞開始,他的人生又將迎來新的風雨,而他手中的傀儡,將是他在這亂世中最堅實的依靠。
淮河的水還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