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冰涼的粗糙樹皮緊貼着滾燙的面頰,巨大的溫差帶來一陣尖銳刺骨的清醒。蘇念衾如同擱淺的魚,死死將自己粘在垂死老榆那龜裂的樹幹上,貪婪地汲取着僅有的涼意。虛汗浸溼了額發,凝結成珠,從睫羽上沉重墜下,砸在身下冰冷的青石板上,留下細微的深色水漬。

肺腑間翻江倒海的灼痛並未平息,每一次深喘都牽扯着撕裂般的刺痛。但那股奇異的清冽寒香,混合着庭院深處殘餘的劣質炭灰那焦苦的煙火氣,始終絲絲縷縷縈繞在鼻端,如同無形的冰絲纏繞,強行縛住了那翻騰欲出的致命咳喘,給她預留了一線喘息的罅隙。她緊闔着眼,將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那股壓制灼痛的寒香、身下樹幹的冰冷、以及懷中緊貼胸口那份隔着一層薄布傳來冰涼觸感的堅硬紙張上——那份婚契!

時間在瀕死的寂靜中一點點滴漏。外面,依舊沒有一絲人聲。將軍府這頭巨大的猛獸似乎對她這個垂死掙扎的小蟲失去了最後一點興趣,任由她在冰冷庭院裏耗盡最後一點熱量。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半個時辰,或許更久。

終於,那令人心悸的死寂被打破了。

一陣沉重急促、帶着明顯煩躁和怨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如同鐵錘敲擊在冰面上,重重砸在靜園的磚地上,踩踏着庭院裏凝固的寒意。

咣當!

一只粗瓷海碗被粗暴地摜在地上,裏面的液體猛地晃蕩了一下,濺出些許滾燙的褐色水滴,落在冰冷石板瞬間蒸騰起一絲帶着草藥清苦氣味的白煙。碗沿磕在石板上,發出一記不祥的脆響,留下一個小小的豁口。

幾乎與這粗魯聲響同時落地的,是幾張被隨意揉成一團的發黃毛邊紙片,上面潦草地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墨字,如同蟲豸。

“拿去!老不死的方子!熬個藥能磨蹭死!” 一個嘶啞尖銳、像是被劣質砂紙狠狠磨過的婆子嗓音響徹庭院,帶着毫不掩飾的厭棄和怨毒,“還有這些破爛紙!藥渣在裏頭裹着呢!晦氣!別污了老娘的手!”

撂下這堆東西,那腳步聲帶着泄憤般的力量,重重碾過青磚,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吱呀!砰!院門被拉開又被用力甩上,落鎖的聲響沉悶刺耳。

死寂再次回歸。但這一次,庭院冰冷的空氣裏,卻彌漫開一股異常清晰的、濃鬱到甚至有些嗆人的新鮮草藥氣味。辛辣、微苦,帶着剛離灶火的滾燙溫度。與之前那碗散發着腐敗腥甜怪味的黑稠湯藥,如同雲泥之別!

蘇念衾緊閉的眼睫,在這股陌生而強烈的生藥氣味沖擊下,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成了!

那碗她連碰都不敢碰、散發着死亡氣息的“藥”,連同那套漏洞百出的說辭和那小童驚駭欲絕的奔逃——這拼上性命做的一場癲狂大戲,她賭贏了!

對方撤回了那張可能的“催命符”,扔來了一個……暫且不知療效,但至少是新抓的、帶着煙火氣的藥方!

狂喜只燃燒了一瞬,就被更深的冰冷現實覆蓋。她依舊沒有動彈,維持着與樹幹貼合的姿勢,仿佛一具被凍僵的屍體。但眼皮下,那雙因高熱而蒙着水霧的眸子已然睜開一條縫隙,裏面的火焰變成了冰冷的審視和極致冷靜的權衡。

外面扔進來的方子和冒着熱氣的藥,是新的選擇,也可能是新的陷阱。

代價?

代價是那碗真正的毒藥連同碗盞,還有那片詭異的、救了她命的烏黑寒香薄片……此刻正被包裹在秋雨懷中撕下的裏衣碎片裏,散發着兩種截然不同的死亡或生機氣息。

她必須盡快處理掉!尤其是那碗毒藥!留在身邊一刻,就是懸在頭頂的鍘刀!

“小……小姐……” 秋雨哭腫了眼睛,嗓子也啞了。她剛剛掙扎着將蘇念衾從冰冷的樹幹邊稍稍挪開一點距離,自己則蜷縮着緊緊靠住她,試圖傳遞一點微薄的體溫。她看着地上那堆“新貨”,又恐懼地低頭看看自己懷裏那燙手山芋般的布包,裏面還裹着那碗可怕的毒藥。“藥……來了……那、那舊……”

蘇念衾猛地側過頭,冰冷的嘴唇幾乎貼在秋雨汗溼的耳廓上,聲音氣若遊絲,卻帶着不容置疑的鐵血命令:

“聽……着……”

秋雨渾身一僵,連呼吸都凝滯了。

“燒……”

“……炭……”

“……藥渣……”

極其簡單、破碎的字眼,帶着滾燙的氣息和血腥的氣味,砸進秋雨混沌驚懼的腦海。燒?炭?藥渣?她茫然地順着蘇念衾艱難抬起的、冰涼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只被她遺落在堂屋角落的炭爐!冰冷的金屬爐壁在稀薄的灰白日光下泛着死寂的光澤。

一瞬間的迷茫過後,一道微弱的電光驟然在秋雨驚恐的腦子裏亮起!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漂浮的死木!她像是瞬間被打通了某個關鍵的關節!

燒了它!把小姐懷裏那張可怕的婚契紙——那浸透了屈辱和算計的“賣身契”,連同昨夜撕下來引火的破紙爛布,統統丟進炭爐裏,當着所有人的面!當着可能的“窺視”!

而那碗真正的毒藥——連碗帶盞!更要燒!徹底燒成灰!連同裏面那惡心的液體!燒得幹幹淨淨!爐灰倒掉!

至於藥渣?那婆子扔在地上的、揉成一團的舊方子紙片裏裹着的藥渣?那正是最好的掩護!燒了毒藥之後,只需從院子裏抓一把普通爐灰,混進藥渣灰裏……一切都死無對證!

“藥……藥……” 蘇念衾的聲音更低了,滾燙的氣息噴在秋雨頸側,帶來一陣戰栗,“……新藥……趁熱……” 她的目光艱難地轉向地上那碗還在冒着熱氣的、散發着清苦氣味的褐色藥汁。

秋雨終於完全明白了!她眼底閃過一絲恐懼過後的決然。小姐在用命鋪路!她作爲貼身丫鬟,此時不搏更待何時?!她狠狠點頭,也顧不得手臂膝蓋的疼痛,咬牙爬了起來。先是警惕地、迅速地環顧了一下空曠寂靜得令人發毛的庭院,確認無人。然後飛快地沖過去,小心地繞過那碗燙手的海碗新藥,一把抓起地上那幾張裹着藥渣的毛邊紙團!

觸手的粗硬感和紙上濃烈的草藥渣氣息瞬間包圍了她。她沒有絲毫猶豫,緊攥着那堆東西,又沖回了冰冷的炭爐邊。

爐膛內,昨夜那點微弱的火種早已灰飛煙滅,只剩下一堆冰冷的黑灰,像凝固的死水。

秋雨的心砰砰狂跳,如同戰鼓。她跪在冰冷的石磚上,手指因爲緊張和冷意有些發僵。她深吸一口氣,眼中劃過一絲豁出去的決絕,猛地解開了自己懷中那個裹着粗陶藥盞和毒藥的布包!

刺鼻的腥甜怪味瞬間更加濃鬱地逸散開來,幾乎蓋過了新藥的清苦氣息!那半碗濃稠黑如墨汁的藥液,在粗陶盞裏微微晃動,像一只邪惡的眼睛在冷笑!

秋雨胃裏一陣翻騰,強忍着嘔吐的沖動,看也不看,將那布包連同裏面的碗盞毒藥,一把塞進冰冷死寂的爐膛深處!

那半碗毒藥潑灑出來些許,沾溼了冰冷的灰燼,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響。然後她不管不顧,又將手裏緊攥着的那幾張寫着“老軍醫周正山”名字、裹着新鮮藥渣的毛邊紙團,也一股腦丟進了爐膛!

最後,她一把抓過蘇念衾死死攥在手裏的那張靛青色布帶——那是嚴管事送來的“囚服”上被小姐扯下的一部分。布帶因汗水和掙扎而有些溼冷變形。她將它用力揉成一團,也狠狠塞進爐膛口,試圖塞住那些令人作嘔的氣味!

做完這一切,秋雨幾乎虛脫,後背全是冷汗。爐膛深處那片烏漆嘛黑,如同一張噬人的口。她抖着手,再次摸索着拿出幾乎被汗水浸透的火折子。點火,吹亮!

一點橘黃微弱的火苗在寒風中顫抖着亮起,帶着生存的希冀和焚毀一切的決心,猛地落在那團堵在爐口的靛青色布團之上!

嗤——

靛青布帶被點燃,焦糊的棉麻味道混合着炭灰的焦苦氣息瞬間升騰!劣質的布帛在掙扎抗拒了片刻後,終究被火舌舔舐、點燃!

火苗舔舐着靛青布團,火勢艱難地蔓延,煙很濃。秋雨奮力地扇風,汗水混雜着淚水和恐懼浸透了額發。刺鼻的毒藥氣味被更加猛烈的焦糊煙火氣蓋住、扭曲。終於,爐膛深處傳來輕微的爆裂聲——是那只粗陶藥盞碎裂了!緊接着是火焰吞噬了溼毒液體後升騰起的、異常濃烈的黑煙!

成功了!

秋雨心中稍定,不敢停歇。飛快地挪動到爐口邊,用從小姐頭上摸索來的一支銀簪(已被熏得焦黑),忍着高溫,將爐膛口被燒焦堵死的靛青色布團餘燼捅開,讓灼熱的空氣和濃煙裹挾着焚燒的最後成果噴涌而出。她又迅速轉身,從庭院角落的爐灰堆裏(昨夜燒炭留下的灰燼),連灰帶土抓了一大把,混着冰冷的地上灰塵,用力地揉搓進爐膛深處那片還帶有餘燼微光的焚燒殘留物裏!

碾!壓!蓋!

爐膛口的黑煙漸漸稀薄,刺鼻的腥甜怪味幾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焚燒後的炭火氣、土腥味以及濃得化不開的焦糊味。

終於……成了!秋雨渾身癱軟,幾乎要滑坐到地上。

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地氣從膝蓋蔓延上來,寒意刺骨。轉頭看向老榆樹下——

蘇念衾不知何時已經完全睜開了眼睛,那雙蒙着高熱淚光的眼眸深處,此時卻像被寒冰打磨過,澄澈、冰冷、凝定。她的嘴角,緊抿成一條平直的線,沒有任何弧度,如同石雕一般紋絲不動。方才那場耗盡生命能量才上演的癲狂、病弱、瀕死的戲碼,此刻從她身上徹底剝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頭發冷的、沉默到極致的凝固感。

她看着秋雨,眼神裏沒有任何劫後餘生的慶幸,沒有對犧牲者的感激或歉意,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藥。”

終於,她從喉間擠出唯一一個字。幹裂的嘴唇甚至沒有完全張開,聲音嘶啞卻帶着凍結空氣的清晰指令,指向地上那只仍冒着微末熱氣的粗瓷海碗。

秋雨一個激靈,立刻撲過去,雙手捧起那碗沉重滾燙的藥汁。粗糲的陶壁烙着手心,滾燙灼人。她小心地、幾乎是蹣跚地捧回蘇念衾身邊。

蘇念衾沒有看她。她的目光越過秋雨顫抖的手,越過海碗邊沿氤氳的熱氣,死死鎖定在庭院深處那扇緊閉的、如同巨獸之眼的臥房門——通往蕭執領域的門。

時間仿佛凝滯。

冷風盤旋在空曠的庭院,卷起地上的枯葉碎屑。

爐膛的餘燼在冷灰下最後掙扎着閃爍微光。

寒香縷縷。

藥汁滾燙。

還有……更深的、死水般的靜默從四面八方涌來。

她緩緩地、極慢地,抬起了那只勉強能動、冰涼刺骨又燒灼滾燙的手,帶着一種決絕又機械的姿態,如同設定好了路徑的木偶,伸向了滾燙的碗沿。

指尖觸及那灼熱滾燙的陶壁,皮膚幾乎瞬間被燙得失去感覺!那疼痛直透骨髓!但她眉頭都未皺一下,手指穩定地、牢牢地扣住了碗沿。

手腕用力,帶着一種摧枯拉朽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爲了喝,而是……

碗被提起!

碗中深褐色、粘稠滾燙的藥汁隨着她的動作劇烈晃動,蕩起危險的弧度!

藥汁滾燙的氣息撲面而來!

就在那碗藥汁即將潑灑而出的瞬間,蘇念衾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如同有它自己的意志,猛地一個偏斜——

譁啦!

一聲清脆又沉悶的聲響!

不是藥碗墜地碎裂。

而是滾燙的棕褐色藥液,如同決堤的洪流,帶着灼人的溫度和苦澀濃烈的氣息,被一股極其精準且粗暴的力量,狠狠潑濺出去!目標——竟是她裹在胸口薄被下、緊貼心口存放着的那張……寫着“蘇念衾!”三個濃黑戾字和“蕭執印”的婚契紙頁!

滾燙的藥汁瞬間浸透了薄被、中衣、直接打溼了胸口的皮膚!一陣劇痛和灼熱感猛地傳來!

更滾燙、更濃烈、更令人作嘔的苦澀藥味混合着紙張溼潤特有的氣息,猛地從她胸口炸開!濃烈得幾乎要化爲實質的煙霧,將她瞬間包裹!

那紙頁——那凝聚了她所有屈辱、所有不甘、那被她以鮮血和生命賭來的唯一籌碼——那紙寫着“背約者,死”的冰冷契約,在滾燙藥汁的浸透下迅速變軟、發皺、墨跡暈染開來……如同被施以最殘酷的烙印!

蘇念衾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並非僅僅是藥液灼燙皮肉的劇痛,更是那份契約被玷污、被浸透、被暴力烙印下此刻這滾燙屈辱烙印時,從靈魂深處爆發出的劇痛!比昨夜靠門凍僵更甚!比肺腑灼燒更痛!那是她最後一絲體面和僞裝被徹底撕碎踐踏的極致痛楚!

她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壓抑、幾乎完全啞掉的嘶鳴,如同瀕死的天鵝被扼住了脖頸的垂泣!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臉色瞬間由不自然的潮紅褪成了更加慘烈的金紙色!汗水如同開閘的洪水,刹那間浸透了全身所有衣物!虛脫感如同海嘯滅頂般襲來,要將最後一絲意識也徹底吞沒!

就在意識即將沉向無盡黑暗深淵的刹那——

“咳……!”

一聲低沉壓抑、卻清晰無誤地穿透緊閉門板的男性咳嗽聲,如同驚雷炸響,再次從那臥房的黑暗中傳了出來!

這聲音如同燒紅的鐵鉗,狠狠烙在了蘇念衾滾燙混沌的神經上!那其中蘊含的意志——虛弱、痛苦,卻帶着一種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命令——死死拽住了她即將徹底滑落深淵的神智!

藥……

藥……燙!契約……溼……痛……

劇痛如潮水沖擊着她最後的堤壩。汗水模糊了視線,渾身的力氣如同被抽幹。她感覺自己的手臂沉重得抬不起來,每一寸肌肉都在劇痛和灼燒中哀鳴。

但……不行!

不能昏!

不能倒在這裏!

契約!

契約不能被……

那個從黑暗中傳來的聲音,那道微不可察卻堅決的意志,像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高熱的混沌!

那只死死扣在滾燙碗沿、指節因過度用力而青白扭曲的手,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着,在失去最後力氣墜落的前一瞬間,極其驚險地向上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碗中最後一點粘稠滾燙的、深褐色的藥汁殘渣,帶着濃得化不開的苦澀氣息,被她以一種近乎自殘般的凶狠,猛地灌進了自己微張的、幹裂出血的口中!

咕咚!

滾燙灼燒的液體裹挾着難以言喻的苦澀,如同燒紅的鐵水,灼燒着口腔內壁,嗆進滾燙的喉嚨!撕裂般的劇痛!窒息的嗆咳沖動瘋狂上涌!

她牙關緊咬!喉嚨繃緊!將那足以撕裂喉嚨的痛苦和洶涌的嗆咳死死地、用盡全身最後一點意志力鎖死在喉間!不吐!不咳!

滾燙的藥汁裹挾着無窮的苦澀滾進胃袋,灼燒感和反胃的惡心翻攪上涌!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整個人如同被架在滾沸油鍋上活煎的魚,渾身的肌肉都在劇烈痙攣!冷汗如瀑,浸透衣衫!

但,她挺住了!那最後一口滾燙的藥渣,被她強行咽了下去!

沒有吐!

沒有咳!

那只因爲灼燙和過度用力而變得殷紅的手,終於無力地鬆開。“哐當——”一聲悶響,粗瓷海碗重重砸落在身前的青石板上,並未碎裂,卻骨碌碌滾了出去,滾燙的殘餘藥汁潑灑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蘇念衾整個人徹底脫力,軟軟地倒在冰冷的地磚上,蜷縮成一團。身體劇烈地、無聲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像是在對抗那焚毀內髒的灼熱痛楚和嗆咳的折磨。發絲凌亂地貼在布滿虛汗和淚水的臉上,狼狽不堪。

然而,就在這瀕死的狼狽之中,在她因劇痛抽搐而蜷曲的臂彎深處,在那被滾燙藥汁浸透、散發着苦澀氣息的薄被褶皺裏——

那張承載着冰冷契約的婚契紙頁,正被她的體溫和那滾燙藥汁的熱力緊緊熨燙着!墨字早已暈染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污跡,紙頁脆弱如同浸了水的蝶翼。只有那三個力透紙背的“蘇念衾!”,因着濃墨的浸潤,在溼透的紙面下頑固地顯現出桀驁不馴的深痕,如同烙印在她胸口的詛咒,也如同絕境中永不低頭的魂印!

“燙……藥……好……燙……”一聲極其微弱、破碎模糊、帶着濃重哭腔的呻吟,極其艱難地從蘇念衾幾乎緊貼地磚的唇縫裏逸出。聲音低得幾乎被庭院的風聲湮沒。虛弱、痛苦、瀕死。

她那雙深陷在眼窩裏、因爲高熱和劇痛而異常明亮的眸子,卻在淚光和水汽的掩蓋下,死死地、無聲地鎖定了秋雨驚魂未定的臉!

那眼神裏沒有哀求!沒有痛苦!只有一道冰冷的指令!

快!

滾燙的藥汁如同蝕骨的熔岩,在她胃袋中翻騰灼燒,劇痛伴隨着強烈的惡心感一波波沖擊着喉嚨,又被她牙關死鎖的鐵閘死死摁下。冷汗浸透的粗布囚服緊貼在痙攣的肌膚上,冰寒刺骨,與體內髒腑的灼燒形成了兩個極端酷刑的地獄,反復撕扯着蘇念衾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意志。

“燙……藥……好……燙……”那帶着哭腔、破碎不堪的呻吟,是面具最後一道裂縫中泄漏出的絕望悲鳴。

她蜷縮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身體因劇痛與意志的角力而無法抑制地顫抖,如同風中殘燭最後的明滅。額發汗溼,凌亂地黏在布滿淚痕、慘白如金紙的面頰上。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卻如同淬火後的寒冰,在生理性淚水彌漫的霧氣之後,燃着一種瀕死野獸般的殘酷冷靜和清晰無比的指令——快!

那目光如同冰錐,精準地釘在秋雨驚恐茫然又悲戚的臉上!

秋雨渾身一個激靈!巨大的恐懼和對小姐決絕意志的臣服瞬間壓倒了一切!她猛地撲上前去,不是攙扶,而是用盡全身力氣,粗暴地將蘇念衾整個上半身用力地翻轉過來!

“呃!”翻滾的動作牽扯着胸腔和胃部的灼傷,蘇念衾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壓抑到極點的痛哼。但秋雨已顧不上了!她雙手死死抓住蘇念衾胸前那片被滾燙藥汁徹底浸透、印出一大片深褐色污漬並緊緊黏貼在皮膚上的薄被!

嘶啦——!

布帛碎裂的聲響,在死寂的庭院中刺耳地響起!在滾燙藥汁的浸透和掙扎汗水的糅合下早已變得脆弱不堪的薄被中衣,連同最內層那件單薄的囚服裏衣,被秋雨帶着決堤般的蠻力,從蘇念衾身體上一把撕扯開來!

溼漉、滾燙、印着深褐色藥漬的布料剝離皮膚的瞬間,蘇念衾渾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那是被活活剝下傷疤皮的劇痛!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直至滿口血腥,硬是將喉間的慘呼扼殺在無聲的深淵!

就在那被撕下的、溼淋淋、沾染着褐色藥漬的破爛布衣滑落的刹那——露出了她幾乎完全袒露的、白得近乎透明、布滿了細密冷汗的冰涼前胸!

觸目驚心!

一張同樣被滾燙藥汁浸透、邊緣呈現焦褐色半蜷曲狀態、質地已經如同溼透的棉絮般脆弱半透明的紙頁,正死死地、牢牢地緊貼在她冰冷汗溼的胸前!

紙頁正中,“婚契”兩個大字早已被藥汁和汗水沖刷暈染成一片混沌的水墨洇痕。

蕭執印那力透紙背、帶着冷硬殺伐氣息的籤名也一片模糊。

唯有——

三個仿佛用性命蘸着心頭血、帶着沖天戾氣和永不屈服的濃墨大字——

“蘇念衾!”

這三個字!如同三枚滾燙帶血的鋼釘,穿透了半融的紙頁,深深地、悍然無懼地烙在了她蒼白冰冷的肌膚上!那墨跡被藥汁和冷汗反復稀釋、滲透,將墨色絲絲縷縷印染進她汗涔涔的皮膚紋理裏!形成一個巨大而詭異的、如同古老巫咒般的黑色符痕!死死地印在心髒搏動的正上方!

猙獰!刺目!帶着一種被施以火刑烙印的極致屈辱與決絕!

更令人心頭狂跳的是——

那張溼透蜷曲、如同瀕死蝴蝶的婚契紙頁之上,在墨漬最深、藥汁最濃的紙頁邊緣區域!

赫然粘粘着一張……同樣被滾燙藥液浸得半透明、甚至邊緣微微卷起焦糊痕跡的……

泛黃的、材質迥異的紙片碎片!

那碎片似乎是從某個陳舊記錄上撕扯下來的極小一部分,上面用褪色的墨跡,依稀能辨認出一個殘缺的、筆畫極其怪異扭曲的字符……

不,不是一個字!

那更像一個圖形!或者說……一個殘缺的……

像是刻意被藥汁模糊粘合上去的……

蟲紋!

或者……是一種無法辨認其意、透着邪異冰冷氣息的暗記!

它就這樣,在最混亂、最驚心動魄的瞬間,被牢牢粘在了那象征屈辱的“賣身契”背面!如同一個潛藏許久的幽靈,在滾燙的藥液中、在劇痛的混沌中、在生死一線的瘋狂操作下,被蘇念衾用身體作爲壓板,借助秋雨那粗暴的撕扯動作帶來的反向作用力,狠狠地摁死在了最顯眼的位置!成了一個無法抹去的、詭異的附着物!

這所有的動作——蘇念衾潑藥、秋雨撕衣、契約印膚、邪異暗記強行附着——只在一瞬間發生!

“小姐!奴婢該死!奴婢笨手笨腳……” 秋雨撕心裂肺的哭嚎陡然炸響!她撲在蘇念衾身上,抱着她的肩膀,手指卻極其精準地按在蘇念衾背心幾個特定的部位,看似慌亂驚恐地搖晃着,實則在不引人察覺地刺激着她的穴道!同時用自己滾燙的、因爲恐懼和力竭同樣被汗水浸透的、同樣穿着靛青囚衣的身體,緊緊、緊密地覆蓋遮擋住蘇念衾胸腹那片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驚心烙印與異樣!如同受驚護崽的母獸,用自己卑微的身軀形成了最後一道脆弱的屏障!

她哭嚎的聲音巨大,帶着歇斯底裏的驚恐:“都是奴婢沒用!碰翻了藥!潑了您一身!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啊!”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庭院裏淒厲回蕩,充滿了無力、自責、驚懼欲絕的崩潰感。

就在秋雨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最高亢、蘇念衾胸膛劇烈起伏對抗咳嗆與劇痛的瞬間——

“吱呀。”

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鬼魅呼吸的摩擦聲,從隔壁緊閉的雕花烏木門方向傳來。

那扇門……那條狹窄得僅容一絲目光或冷風通過的門縫陰影……

似乎……無聲息地……開啓了比頭發絲寬不了多少的罅隙。

光線太暗,無法看清。

但一股幾乎無法感知的、極其細微的氣流變化拂過庭院,仿佛一道無形的、冰冷的視線穿透門縫,精準地、無聲地落在了庭院中那片狼藉之上,落在那兩個“驚慌失措”、“瀕臨崩潰”的主仆身上。

那視線只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如同鷹隼掠過湖面。

然後,那絲罅隙輕輕合攏。

門扉……恢復了之前那徹底隔絕生死的關閉狀態。

死寂再次降臨。唯餘秋雨絕望的哭嚎在空氣中扭曲回蕩,混合着濃烈的焦糊煙火氣和新鮮草藥的苦澀餘韻。

不知過了多久,秋雨哭嚎的聲音逐漸沙啞、微弱,變爲了絕望的、斷斷續續的抽噎。

庭院冰冷的地氣透過單薄的囚服,一點點吸走蘇念衾滾燙體表的熱量。她體內的灼痛似乎也隨着藥汁的冷卻而緩緩平息,留下一種脫力後的空茫和虛冷。胸腔撕扯般的劇痛也隨着被強行按壓的咳嗆欲望暫時退潮而減輕,只剩下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鏽味和藥味的沉悶鈍痛。

就在這時。

噠。

噠。

噠。

沉重、穩定、帶着某種金屬冰冷質感的腳步聲,踏破了庭院中殘餘的悲泣和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腳步聲由遠及近,如同丈量着靜園每一寸磚石。

內院管事嚴氏那張如同刻在花崗岩上的刻板面孔,再次出現在珠簾之外昏暗光線的邊緣。

她站定。

那雙如同冰封古井般的眼睛,緩緩地、毫無溫度地掃過院中的一片狼藉:

滾落在牆角、已經冰冷的粗瓷海碗。

地上潑灑開的大片深褐色藥漬。

抱在一起、渾身溼透散發着濃烈藥草苦澀氣息、狼狽不堪的主仆二人。

蘇念衾胸前那片被撕開的破碎囚服下、若隱若現的水漬和因爲寒冷與過度驚嚇而更顯蒼白透明的肌膚輪廓(烙印則已被秋雨的身體死死擋在其後)。

還有……庭院角落那爐口一片狼藉、被胡亂覆蓋着塵土灰燼、散發着濃重焦糊氣味的炭爐。

嚴管事那張貼在左顴骨處的“狗皮膏藥”,在慘淡的微光下顯得更加刺眼。她的目光在炭爐上停留了片刻,沒有任何表情。隨即視線轉向依舊蜷縮在地、眼神空洞、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如同被徹底擊垮的瓷娃娃般的蘇念衾身上。最後,落在了跪在地上抱着小姐、哭得雙眼紅腫如桃、聲音已然嘶啞、驚恐萬狀如同驚弓之鳥的秋雨身上。

嚴管事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如同兩片枯萎的樹皮摩擦。

沒有任何詢問,沒有任何安慰或斥責。

一個冰冷得如同寒霜凝結的聲音,平板無波地砸落在兩人頭上:

“酉時三刻,入內前庭正廳。將軍召見。”

說完,如同一個毫無感情的傳令傀儡,那刻板的身影在光線邊緣微微晃動,隨即轉身,沉重的步履聲再次響起,一步步消失在珠簾晃動帶起的微塵之外。

那宣召如同無形的赦令落地,又像另一道更沉重的枷鎖落下。

秋雨抱着蘇念衾冰涼身體的手臂猛地緊了緊,嗚咽聲徹底停滯在喉嚨深處,只留下驚魂未定的、粗重的抽氣聲。

蘇念衾卻在那腳步聲徹底消失的瞬間,如同耗盡了所有生命能量的殘蠟,緊繃到極致的身軀驟然鬆懈。她整個人軟軟地倒回秋雨懷裏,方才還死死睜着積蓄力氣的眼睛緩緩合上,如同斷了線的木偶。

只是在她徹底沉入虛脫黑暗的前一刹那。

隔着秋雨顫抖的肩膀。

隔着那件被藥汁浸染、此刻正粘裹着溼透契約與詭異殘片的破爛布衣。

穿過庭院冰冷無聲的空氣。

她的眼睫在閉合前極其細微地、不可察覺地顫動了一下。

眼瞼開合的瞬間,那雙被生理性淚水沖洗過、深處卻依舊冰冷澄澈的眼眸,如同寒夜最靜謐的兩點寒星,無聲地瞥向了那扇……

已然徹底歸爲死寂、隔絕了一切探視、也隔絕了任何反饋的、緊閉的臥房門扉。

目光平靜。

無悲無喜。

唯有那深處一閃而逝的光芒,冷冽而決然。

酉時三刻。正廳。將軍召見。

新的戲台,已在冰冷的爐火餘燼與藥汁殘痕上,悄然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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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片紜
時間:2025-12-06

國公府雪夜,我的救駕KPI被搶了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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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片紜
時間: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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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顆綠寶石
時間:2025-12-06

把我推出去?有本事你不要後悔啊番外

備受矚目的快穿小說,把我推出去?有本事你不要後悔啊,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作者一顆綠寶石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場視覺與心靈的盛宴。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如果你喜歡閱讀快穿小說,那麼這本書一定不能錯過!
作者:一顆綠寶石
時間:2025-12-06

蕭悅明墨岩武安邦最新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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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蟲蟲飛
時間:2025-12-06

打打醬油養養夫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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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蟲蟲飛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