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唯一”。
這四個字像烙鐵,深深烙在林晚的心上,日夜灼燒。她不再試圖平靜,不再試圖遺忘。那封絕筆信和兩張照片被她用軟布包好,貼身放着,仿佛這樣就能離那個沉默的靈魂更近一些。
她不再出門,整日待在房間裏,對着那些遺物發呆,或是反復閱讀那封信,每一個字都像刀,割開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卻又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慰藉。她活在了過去,活在了那個由冰冷槍械、滾燙文字和慘烈犧牲構築的世界裏。
小院再次荒蕪,比她剛來時更甚。她吃得很少,睡得很少,迅速形銷骨立,眼神卻亮得駭人,是一種燃燒殆盡的灰燼般的亮。
鄰居偶爾投來擔憂的目光,但在這個人情淡漠的小城,沒人會過多幹涉一個獨居老人的生活。
就在林晚沉浸於這悲慟的絕境中時,一個不速之客,敲響了她寂靜的門。
那是一個下午,天色陰沉。敲門聲持續而堅定,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林晚恍惚地從遺物中抬起頭,遲鈍地反應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去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穿着質地考究的深色大衣,面容冷峻,眉眼間帶着一種久居人上的疏離和審視。他的目光銳利得像鷹,瞬間將開門的林晚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請問是林晚女士嗎?”男人的聲音低沉,沒什麼溫度。
林晚下意識地點點頭,警惕地看着這個陌生的、氣場強大的男人。“您是?”
“我姓陳,陳繼霆。”男人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的頭銜是某個大型國企的高管,單位在那個她剛剛離開的北方省會。“冒昧打擾。可以進去談嗎?是關於……陸沉戈將軍的一些事情。”
聽到“陸沉戈”三個字,林晚的心髒猛地一縮,瞳孔瞬間放大。她幾乎是機械地側身,讓這個男人進了門。
陳繼霆走進狹小卻幹淨的客廳,目光不着痕跡地快速掃過屋內的陳設,最後落在桌上那些未來得及收起的、散落的筆記和油布包上。他的眼神微微一動,但很快恢復平靜。
“林女士,請節哀。”他開口,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多少真實的哀悼,“陸老是我的長輩,也是我父親的老戰友。他晚年……過得孤寂,我們這些做晚輩的,疏於關心,實在慚愧。”
老戰友?長輩?林晚從未聽陸沉戈提起過有什麼親密的戰友,更別提還有這樣一位看起來顯赫的“晚輩”。她心中的警惕更深了。
“陳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她直接問道,聲音因爲久未說話而沙啞。
陳繼霆在唯一的舊沙發上坐下,姿態從容,與這簡陋的環境格格不入。“我受父親和一些老同志的委托,來處理陸老的一些身後事宜。聽說,他有一部分遺物,在您這裏?”
林晚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手下意識地護住了放在身旁椅子上的那個箱子。“是……幹休所按照規定交給我的。”
“我知道。”陳繼霆點點頭,眼神銳利地看着她,“按照規定,那是屬於您的。我這次來,不是想要回那些東西。而是……關於陸老的一些歷史,尤其是他中間那十幾年……可能有些情況,需要和您溝通一下,以免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誤解。”
誤解?林晚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她抬起頭,直視着陳繼霆:“陳先生指的是什麼?是指他因爲邊境事件和我被審查、降職、流放十幾年的事情嗎?這不是誤解,這是事實!我在他的筆記裏都看到了!”
陳繼霆的臉上閃過一絲極細微的意外,似乎沒料到她知道得這麼多,這麼直接。但他很快掩飾過去,語氣變得有些沉重:“看來您確實知道一些。但那只是表面。很多事情,牽扯到當時復雜的歷史環境和人事關系,並非那麼簡單。陸老自己後來也……不願多提。”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林女士,陸老一生清廉剛正,他的名譽不容玷污。我們希望,關於他中間那段時間的經歷,尤其是那些……不那麼光彩的細節,就讓它隨風散去吧。畢竟,他最後恢復了名譽,也得到了應有的待遇。過度追究和渲染那段歷史,對逝者,對生者,或許都並非最好的紀念。”
林晚聽明白了。這個人,是來“封口”的。是來告訴她,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不要再深究,不要再擴散,以免影響某些人,或者某個群體的“名譽”。
一股怒火混合着悲涼,猛地沖上她的心頭。
“不那麼光彩的細節?”她的聲音因爲激動而顫抖,“他受了十幾年的不白之冤,在破屋裏舊傷復發無人照料,潦倒離世!這叫‘不那麼光彩的細節’?這是他真實的人生!是他付出的代價!憑什麼要掩蓋?憑什麼要讓它隨風散去?!”
陳繼霆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對林晚的激動和反駁感到不悅。他的語氣冷了幾分:“林女士,請您冷靜。我理解您的心情。但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陸老的遭遇,我們也很痛心。但那個時代就是如此,有很多無奈和犧牲。現在重提舊事,除了掀起新的波瀾,讓活着的人難堪,還有什麼意義呢?陸老在天之靈,恐怕也不願看到因他而起新的紛爭吧?”
“活着的人難堪?”林晚幾乎要冷笑出來,“哪些活着的人?是那些當年排擠他、打壓他的人嗎?他們的難堪,比一個人十幾年的苦難和生命更重要嗎?!”
“林女士!”陳繼霆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着警告的意味,“請注意您的言辭!我沒有指責任何人!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糾纏於過去,對誰都沒有好處!您拿着這些遺物,如果散布一些不全面的、情緒化的信息,可能會造成非常不好的影響!這不僅關乎陸老的個人名譽,也關乎很多還在世的老同志的聲音,甚至關乎……”
他適時地停住了,但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晚看着他冷峻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臉,忽然全都明白了。這個人,根本不是什麼來緬懷長輩的晚輩,他是某個利益團體派來的說客,是來確保那段不光彩的歷史被徹底埋葬的使者!
陸沉戈用一生承受的代價,在他們眼裏,只是需要被抹去的“不光彩的細節”!
巨大的荒謬感和憤怒讓她渾身發抖。
她猛地站起身,指着門口,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而變得異常冰冷:“出去!”
陳繼霆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這個看起來虛弱不堪的老婦人會如此強硬。他臉色沉了下來:“林女士,我希望您冷靜考慮一下我的建議。理智地處理這件事,對您自己也是一種保護。畢竟,您也不想晚年生活再起波瀾吧?”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林晚毫不畏懼地直視着他,一字一句地說:“我的人生,早已波瀾萬丈,不在乎更多。他的真相,誰也別想抹去!現在,請你立刻離開我的家!”
陳繼霆眼神陰鷙地盯着她看了幾秒,終於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大衣。“很好。林女士,希望您不要後悔今天的決定。”
他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轉身大步離開。
門被砰地一聲關上。
林晚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跌坐回椅子上,大口地喘息,眼淚卻流不出來,只有心口一陣陣尖銳的疼痛。
她以爲找到了真相,卻沒想到,真相之上,還壓着如此冰冷而強大的現實阻力。他們連一個死者最後的真實都不願放過!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接聽了電話。
“是林晚阿姨嗎?”電話那頭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帶着哭腔和急切,“我是小薇!照顧張爺爺的那個!您快來看看吧!張爺爺他……他好像不行了!他一直念叨着……念叨着‘蒲公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張爺爺?那個荒墓地的守墓老人?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
“小薇你別急,慢慢說,張爺爺怎麼了?” “他昨天就有點不舒服,今天突然就嚴重了,喘不上氣,嘴裏一直說着胡話,說什麼……‘對不起’、‘沒說’、‘蒲公英’……我打了急救電話,可是車還沒到……阿姨,我害怕……”女孩的聲音充滿了驚慌。
“把地址告訴我!我馬上過來!”林晚立刻說道。
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守墓老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病危,還念叨着“蒲公英”和“對不起”?
這絕不是巧合!
她看了一眼桌上那些沉重的遺物,又想到剛剛那個冰冷威脅的陳繼霆。
來不及多想,她抓起外套和錢包,鎖上門,按照女孩給的地址,踉蹌着沖出了家門。
真相的漩渦,似乎正在加速轉動,要將她徹底卷入更深、更黑暗的深淵。
而這一次,她別無選擇,只能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