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日,林微如同一個上了發條的傀儡,在攬月閣、將作監和御書房三點之間疲於奔命。白日裏,她對着將作監的官員們頤指氣使,將“瑤池仙林”的奢靡要求細化到令人發指的程度,甚至親自跑去庫房,對着堆積如山的金絲楠木和太湖石指手畫腳,挑剔成色,活脫脫一個吹毛求疵、濫用職權的奸佞模樣。她能感覺到背後那些官員們敢怒不敢言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背上,但她只能硬着頭皮演下去。
系統的“惑君心”任務進度緩慢,一直徘徊在60%左右,似乎遇到了瓶頸。無論她如何描繪瑤池仙林建成後的紙醉金迷,如何搜羅新奇玩意進獻,姬燁都只是淡淡笑着,偶爾贊一句“愛妃有心了”,但那笑意從未抵達眼底,更像是在欣賞一場編排好的戲劇。林微甚至懷疑,就算她把整個國庫搬空堆在他面前,這任務進度條也未必能漲滿。
這讓她更加確信,姬燁要的,絕非簡單的享樂迎合。他是在等待她露出更多“破綻”,或者,展現更多符合他預期的“價值”。
而那個奪取玉佩的任務,時限也在一天天逼近。懲罰是剝奪視覺七天,這幾乎等同於宣判死刑。蘇婉清的警告言猶在耳,但“靜待時機”太過被動,林微等不起。她必須主動創造機會。
那個關於“意外”的念頭,在她心中逐漸清晰、成型。一個大膽、甚至可以說瘋狂的計劃,開始在她腦中勾勒。風險極高,但若是成功,或許能一舉兩得——既能完成玉佩任務,也可能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破“惑君心”的瓶頸。
這需要精心的準備,和對時機的精準把握。
這日午後,林微剛從將作監回來,正準備歇口氣,思索計劃的細節,老太監便又來傳話,說陛下召見,商議瑤池仙林選址的具體事宜。
林微心中一動,機會似乎來了。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儀容,特意換上了一件袖口略顯寬大、行動方便的宮裝,又將一顆蘇婉清給的薄荷糖含在舌下,那清涼的刺激感讓她紛亂的思緒稍稍鎮定。然後,她跟着老太監,再次走向那座令人壓抑的御書房。
御書房內,除了姬燁,還有工部尚書和欽天監的監正。顯然,對於這座“標志性”建築的選址,姬燁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重視”。
工部尚書是個謹慎的老臣,攤開皇城輿圖,指出幾處備選地點,分析着各自的利弊,無非是風水、地勢、與原有宮殿的距離等等。欽天監監正則在一旁補充着星象吉凶,言語間透着玄乎。
姬燁斜靠在軟榻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扶手,看似在聽,眼神卻有些飄忽,直到工部尚書提到御花園東北角的一處開闊地,說那裏地勢較高,引水方便,且靠近宮牆,便於物料運輸時,他才微微坐直了身體。
“靠近宮牆?”姬燁重復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也好,讓宮外的人,也能隱隱聽見朕與愛妃的歡歌笑語,豈不更顯‘與民同樂’?”這話說得荒唐,工部尚書和欽天監監正臉色都有些尷尬,卻不敢反駁。
林微心中冷笑,這暴君,真是將“昏君”人設進行到底。但她面上卻露出欣喜崇拜的表情:“陛下聖明!此等胸襟,古今罕有!”
姬燁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似乎想分辨這贊美有幾分真心。林微努力維持着眼神的清澈和狂熱。
最終,地點就定在了那裏。工部尚書和欽天監監正如蒙大赦,趕緊領旨退下。御書房內,又只剩下姬燁和林微兩人。
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微妙。
姬燁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林微垂手立在原地,心跳開始加速。她知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考驗。她的計劃,必須在此刻實施。
“愛妃近日,似乎頗爲操勞。”姬燁背對着她,忽然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
“爲陛下分憂,是臣女的本分,不敢言勞。”林微恭敬地回答,同時悄悄調整着呼吸,目光飛快地掃過御書房內的陳設。紫檀木御案,上面堆着奏折和文房四寶;博古架,陳列着各種珍玩;還有……靠近窗邊的一個一人多高的青花瓷瓶。那是她的目標。
“本分……”姬燁輕笑一聲,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她,“那愛妃以爲,你的‘本分’是什麼?是替朕修建這勞民傷財的瑤池,還是……別的?”
來了!又是這種直指核心的試探!林微深吸一口氣,按照打好的腹稿,臉上露出一種混合着委屈和決然的神情,向前走了幾步,在距離姬燁和那個青花瓷瓶都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
“臣女愚鈍,不知什麼大道理。臣女只知道,陛下高興,便是天大的道理!”她抬高了聲音,帶着幾分表演式的激動,“那些朝臣們整日將江山社稷掛在嘴邊,可他們誰又真正懂得陛下心中的抱負?陛下乃千古一帝,行事自有深意,豈是凡夫俗子所能揣度?修建瑤池,在臣女看來,非是享樂,乃是……乃是彰顯我大周國力昌盛,陛下君臨天下的無上威嚴!”
她一邊說,一邊暗中觀察着姬燁的反應。只見他眉頭微挑,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爲更深的玩味,似乎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高論”。
林微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需要制造那個“意外”。她假裝因爲情緒激動,腳步一個踉蹌,“哎呀”輕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旁邊歪去,方向正是那個巨大的青花瓷瓶!
“小心!”姬燁幾乎是下意識地出聲,同時身形一動,似乎想伸手拉住她。
但林微計算好了角度和力度,她並非完全失控,而是巧妙地用寬大的袖袍拂向了瓷瓶旁邊博古架上的一柄玉如意!她的目標,從來不是撞倒那個可能價值連城、也異常沉重的瓷瓶(那太刻意,也太危險),而是制造一個足夠引起混亂,又能讓她接近姬燁的“小意外”!
“啪嗒!”玉如意被袖袍帶落,掉在金磚地面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
與此同時,林微“驚慌失措”地揮舞着手臂,看似想要抓住什麼東西穩住身形,整個人便朝着姬燁的方向“跌”了過去!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姬燁見她不是撞向瓷瓶,而是跌向自己,伸出的手便順勢一攬,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腰。林微整個人便撞進了一個帶着龍涎香和冷冽氣息的懷抱。
溫熱的觸感,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傳來。林微的臉頰瞬間緋紅,這一次,倒不全是僞裝。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個殺意值高達95%的暴君,恐懼和緊張是真實的。
“陛……陛下恕罪!”林微慌忙想要站穩,手卻似乎因爲驚嚇而有些發軟,不經意間(自然是精心設計的不經意)拂過了姬燁腰間懸掛玉佩的絲絛!
那枚溫潤的墨玉蟠龍玉佩,近在咫尺!她甚至能感覺到玉石冰涼的觸感!
就是現在!她的指尖微動,袖中暗藏的一小片她從未知處弄來的、邊緣鋒利的碎瓷片(來自昨日不小心打碎的一個茶杯),悄無聲息地滑出,準備劃向那系着玉佩的絲絛!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姬燁扶在她腰間的手卻驟然收緊,另一只手更快地抓住了她那只“不規矩”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瞬間動彈不得!
“愛妃,”姬燁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毛手毛腳的,可是在找什麼東西?”
林微的心髒幾乎跳出胸腔!被發現了?!他察覺到了她的意圖?
她猛地抬頭,對上姬燁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那裏面沒有怒火,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審視。他抓着她手腕的手指,如同鐵鉗,微微摩挲着她腕間的皮膚,帶來一陣戰栗。
“臣……臣女沒有!”林微急聲辯解,臉上血色盡褪,是真的慌了,“臣女只是……只是嚇壞了,一時手足無措……沖撞了陛下,罪該萬死!”她試圖掙脫,卻徒勞無功。
姬燁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十幾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視她靈魂深處的恐懼和算計。御書房內靜得可怕,只有兩人交織的呼吸聲,和地上玉如意碎片反射的冰冷光澤。
就在林微以爲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砍頭的時候,姬燁卻忽然鬆開了手,甚至還輕輕幫她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衣襟,語氣恢復了之前的慵懶:“罷了,一塊玉如意而已,碎了就碎了。愛妃無事便好。”
他退後一步,拉開了距離,目光掃過她依舊蒼白的臉,和微微顫抖的手,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看來愛妃是累了。今日便到這裏,回去好生歇着吧。瑤池之事,朕……很期待。”
他特意加重了“很期待”三個字,聽得林微頭皮發麻。
“臣女……告退。”林微幾乎是落荒而逃,連禮儀都顧不周全了,踉蹌着退出了御書房。直到走出很遠,被午後的風一吹,她才感覺到後背早已被冷汗完全浸透,涼颼颼地貼在皮膚上。
失敗了。計劃徹底失敗。姬燁不僅看穿了她的意圖,還以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警告了她。那個男人,太可怕了!在他面前耍弄心機,簡直如同班門弄斧。
【警告!宿主行爲引起目標高度警覺!“惑君心”任務完成度下降至40%。奪取玉佩任務失敗風險急劇升高!】
系統的提示音冰冷地宣告了她的慘敗。
林微失魂落魄地回到攬月閣,屏退左右,無力地癱坐在軟榻上。恐懼、挫敗、後怕,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將她吞噬。她太高估自己了,也太低估了那個穿越者同僚的心智。
然而,在極致的沮喪之後,一絲異樣的感覺又浮上心頭。姬燁明明看穿了她的把戲,爲什麼沒有當場發作?只是不痛不癢地警告了一句?以他暴君的名聲和那95%的殺意值,這反應未免太……溫和了?
難道,他還在等待什麼?或者說,她的這次失敗的“意外”,本身也在他的某種預期之內?
還有,在她“跌倒”時,他下意識的那聲“小心”和伸手欲扶的動作……雖然轉瞬即逝,但似乎……並非全然僞飾?
林微甩了甩頭,將這些混亂的念頭壓下。現在不是分析姬燁復雜心理的時候,當務之急是,任務失敗了,懲罰即將來臨。剝奪視覺七天……她該如何在黑暗中活下去?
就在她絕望之際,目光無意中掃過梳妝台上一面小小的銅鏡,鏡中映出她蒼白憔悴的臉,和……鬢邊一枚似乎有些鬆動的、鑲嵌着珍珠的發簪?
她猛地想起,在御書房“跌倒”被姬燁扶住的那一瞬間,除了手腕被抓住,似乎……似乎鬢邊有什麼東西極輕微地晃動了一下?當時太過緊張,並未留意。
一個微小的、幾乎不可能的猜測,如同螢火般在她心中亮起。
她顫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枚發簪。這是一支普通的金鑲珍珠簪子,是今早宮女爲她簪上的。她仔細檢查,簪體完好,珍珠也無脫落。似乎……並沒有什麼異常。
難道是自己想多了?她不甘心地摩挲着簪子,忽然,指尖在簪尾一個極其細微的接縫處,感覺到了一絲異樣!那接縫,似乎比平時……鬆動了一點點?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來!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摳弄那處接縫。試了幾次,終於,“咔”一聲極輕微的響動,簪尾一個小巧的、中空的暗格,竟然彈了開來!
暗格裏,空空如也。
不!不是完全空空如也!在暗格的內壁上,沾着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細微的……墨綠色粉末?
林微屏住呼吸,用指尖蘸取了一點粉末,湊到鼻尖。一股極其淡雅、卻與她平日所用任何香料都不同的清冷香氣,隱隱傳來。
這香氣……她記得!是蘇婉清給的那包薄荷糖的氣味!但這粉末,絕非糖粉!
是了!蘇婉清!她給的不僅僅是警告和糖果!這發簪,這暗格,這粉末……難道……
一個驚人的可能性,如同閃電般劃過林微的腦海!難道蘇婉清早已料到她會失敗?甚至料到她會嚐試奪取玉佩?這枚發簪,這暗格裏的粉末,是她的後手?這粉末是什麼?迷藥?毒藥?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而最關鍵的是,這粉末是什麼時候、怎麼到了她的發簪暗格裏的?是今早那個爲她梳頭的宮女?還是……在御書房,在她“意外”跌倒、與姬燁近距離接觸的那混亂一瞬間,有人趁機做了手腳?
姬燁?還是……蘇婉清安排的人?
林微握着那枚發簪,看着那一點點神秘的粉末,只覺得一股更深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這深宮之中的水,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深,還要渾。
她原以爲自己是下棋的人,如今看來,她更像是一枚棋子,在一盤她甚至看不清全局的棋局中,被多方勢力無形地操控、擺布着。
而生路,究竟在何方?這枚發簪和這神秘的粉末,是救命稻草,還是又一道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