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單被我攥在手裏,都發皺了。王小滿剛離開,工位上還留着他咖啡杯的印子。那圈褐色的漬痕在桌面上微微發亮,邊緣泛白,像幹涸的河床,和他常喝的那款速溶咖啡一模一樣。
我盯着備注欄那行字:“下一課,建議講講——如何優雅地收到匿名快遞。”這語氣熟絡得有些過頭,像是有人在模仿周阿姨的口吻,又像是某種試探,帶着一絲刻意的戲謔。
我拆開包裹時動作很慢,生怕被紙邊割傷手。裏面沒有署名,只有一疊打印紙。第一張是微信群聊截圖,標題是“老師上課想着打遊戲,孩子能學好?”下面貼着林晚晴的遊戲界面,遊戲裏她的角色站在廢墟前,頭頂荷葉傘,背景是那片剛種下的眼淚向日葵。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能認出是她家書桌的一角,還有掛在椅背上的淡色連衣裙。
我翻到下一頁,心跳漏了一拍——是生活照。她蹲在幼兒園沙坑邊給小孩系鞋帶,笑容自然,可截圖的人特意給她打了紅圈,還配文:“下班不回家,通宵陪玩家‘重建家園’?”
我的手指滑到第三頁,是家長群的聊天記錄。有人發問:“這男的是不是她對象?”另一個回復:“客服崗的,天天回消息,倆人肯定有一腿。”最後一條是語音轉文字:“這種老師留着幹嘛?影響教學還帶壞風氣。”
我立刻截圖保存,然後反向搜索那個發言家長的頭像。搜出來是一家廣告公司的LOGO,看着很眼熟。我打開公司合作名單一查,對方正是我們平台的長期客戶。在信息流權限裏,客服能導出部分用戶行爲數據——包括登錄時段、互動頻率,甚至遊戲ID綁定記錄。
我盯着屏幕,想起昨天王小滿加班到九點,走之前還順手幫我點了杯咖啡。他坐在我旁邊,電腦開着後台查詢頁面,頭像正是這家公司的對接人。他當時笑着說:“這客戶事兒真多,一天問八遍發貨進度。”
咖啡漬在信封內側暈開了一小塊,呈褐色,邊緣發白,和王小滿常喝的那款速溶咖啡一個顏色。
我默默把所有截圖存進加密文件夾,重命名爲“差評溯源”。剛關掉窗口,手機震動了一下。林晚晴發來消息:“張主任找我談話。”
沒有語音,也沒有表情包,就只有這一句。
我回復:“怎麼說?”
她過了幾分鍾才回復:“建議轉崗後勤。”
我盯着那句話,打字的手頓了頓,最後只發了個“在嗎?”確認她還在線。她秒回“在”,但之後就再沒下文了。
在幼兒園辦公室,張主任把評語單推到她面前。“沉迷虛擬世界影響教學”,白紙黑字,後面跟着“建議轉崗”四個字。林晚晴沒有爭辯,低頭籤字,筆尖壓得有點重。
她順手拍了張照片存進手機,又假裝整理背包,目光掃過張主任桌角。一份文件夾半掩在錦旗後面,露出一角“家長聯名信”字樣。旁邊還有幾粒彩色粉筆碎屑,像是被人匆忙塞進去時蹭落的。
她起身要走,門快合上時,輕聲說了句:“如果孩子畫太陽都算錯,那教育的標準,是不是太窄了?”
張主任沒有抬頭,手指敲了敲桌面。
林晚晴走出教導處,肩上的包歪了一下,一枚毛絨青蛙掛件蹭到門框,掉下來卡在縫裏。她沒有察覺,腳步沒有停下。
晚上八點,我登錄遊戲。林晚晴已經在線,她的角色站在農場邊緣,荷葉傘還在頭頂,可眼淚向日葵不見了。地面被沖出幾道溝,焦土混着泥漿,像是被誰用鏟子粗暴翻過。
“暴雨突然來了。”她打字道,“系統沒預警,花全塌了。”
我的角色走過去,蹲下扒拉淤泥。根莖斷了,像素花瓣泡在水裏發脹,像泡久了的紙巾。頭頂那朵象征情緒值的烏雲還在,但邊緣開始閃爍,像是信號不良。
“得清障。”我說,“不然明天NPC巡邏會卡bug。”
她點頭,角色開始撿散落的木板。我翻出背包裏的悲傷蛙套裝穿上,綠色皮膚一亮,果然吸引來兩個巡邏NPC,圍着我轉圈查崗。林晚晴趁機拖走一塊塌陷的柵欄。
“這邊!”她突然喊道。
我走過去看,她正用手扒開一堆溼泥。底下露出一塊焦黑木板,邊緣燒得卷曲,正面刻着兩個字母:「GO」。系統沒有反應,點擊提示“未知物品,無法拾取”。
我截圖保存,發到私聊:“這玩意兒哪來的?”
她回復:“不知道,剛才挖出來的。”
我放大圖片看,木板背面有道劃痕,形狀像鑰匙孔。和之前孩子畫的水晶鑰匙有點像,但更窄。
“先留着。”我說,“說不定是任務線索。”
她沒有回話,角色默默把木板推到角落,用碎石蓋住。然後打開背包,翻出一包新種子:“再種一次?”
“種。”我打字道,“這次我盯着天氣預報。”
她笑了一下,發了個“種就對了”的表情包。我們重新選點,避開低窪區。雙人同步種植,手指同時按下確認鍵。嫩芽鑽了出來,淚滴狀花瓣緩緩展開,烏雲重新聚攏,比之前小了一圈,但顏色更深。
“這次雲變重了。”她說。
“情緒值漲了。”我回復,“說明我們更難過了。”
她沒有接話,角色蹲在花旁,伸手摸了摸花瓣。系統彈出提示:“互動成功,情緒穩定性+5%。”
我正要說話,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一條系統通知:“檢測到異常數據流入,臨時關閉跨服交互功能。”刷新了兩下,消息消失了,像是誤報。
林晚晴那邊也收到了。她打字道:“最近系統怪怪的。”
“嗯。”我回應道,“可能在更新。”
她發來語音,聲音比平時低:“你說……會不會有人故意把遊戲裏的事往外傳?”
我的手指頓了一下:“爲什麼這麼問?”
“今天張主任桌上,有張截圖。”她說,“拍的是我書桌,連椅子上的裙子都照進去了。那種角度,不像從窗外拍的。”
我盯着語音條,沒有回復。咖啡漬、聯名信、生活照、系統異常——這些事串在一起,不像是巧合。
“你遊戲ID誰知道?”我問。
“就你一個。”她頓了頓,“以前和閨蜜提過,但她不玩這個。”
“那生活照呢?”
“家裏沒別人進過。除非……”她的聲音輕了下去,“有人遠程看了攝像頭。”
我立刻打開後台進程檢查列表。攝像頭權限正常,但發現一個陌生插件,名稱亂碼,安裝時間是昨天下午三點——正是王小滿坐在我工位查客戶資料的時候。
我刪了插件,清了緩存,重新設置了防火牆。然後給她發消息:“最近別用直播模式開攝像頭,遊戲裏也關掉實景投影。”
她回了個“好”,又補了句:“你覺得……是誰?”
我沒有回答。這時候懷疑誰都太早。但王小滿那杯咖啡,那個頭像,還有他昨天反常的熱情——他從不主動幫我查客戶。
我正想着,遊戲畫面突然卡住了。林晚晴的角色僵在原地,烏雲閃爍了幾下,消失了。她掉線了。
我刷新,重新登錄,等了十分鍾她都沒有上線。
轉頭看手機,微信彈出一條新消息。是周阿姨便利店的群聊。
她發了張照片:一只毛絨青蛙卡在教導處門縫裏,溼漉漉的,一只眼睛快掉了。
配文:“誰丟的?放學來拿。”
我盯着那張圖,正要回復,手機又震動了。林晚晴發來一條文字:“我包上少了個掛件。”
我截圖周阿姨的照片發過去。
她沉默了幾秒,回復:“那是我去年逛夜市買的。他說……醜得可愛。”
我的手指停在了屏幕上。
她說的“他”,是她爸。去年病逝前,陪她逛了最後一趟夜市。
我剛想打字,遊戲彈出提示:“玩家‘棉花糖老師’已上線。”
她的角色重新出現在農場,站在眼淚向日葵旁,沒有打字,也沒有開語音。
過了幾秒,她突然把背包裏所有材料倒在地上,發出譁啦一聲。
然後打字:“來玩個遊戲。”
我問:“什麼規則?”
她回復:“現在開始,每句話都得說反話。比如——我不擔心。”
我明白了,打字道:“我也不擔心。這花肯定活不了。”
她笑了,發來語音:“對,反正塌了重建,多正常。”
聲音還是平穩的,可尾音有點顫抖。
我正要回復,屏幕右下角又跳出那個亂碼插件的安裝提示。這次我沒有點取消,而是點了“查看詳情”。
彈出的路徑信息裏,有一串IP地址。最後四位,和王小滿上次自考報名用的網吧IP一致。
我盯着那串數字,手慢慢握緊。
林晚晴還在說着:“你說,如果現實也能像遊戲一樣,刪檔重來,會不會輕鬆點?”
我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打字:“別關遊戲,等我。”
然後退出登錄,打開公司後台權限日志。
搜索王小滿的工號,篩選昨天下午的操作記錄。
第一條是客戶查詢,正常。
第二條是文件導出,類型爲“用戶行爲日志”,目標賬號:棉花糖老師。
導出時間:15:23。
正是他給我倒咖啡的時候。
我盯着那條記錄,呼吸變得沉重。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陰沉下來,雲層低垂,像一塊浸透了水的灰布壓在城市上空。風開始在樓宇間穿行,玻璃窗發出輕微的震顫。雨點還未落下,但空氣裏已彌漫着潮溼的預兆,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屏息等待一場暴風雨的降臨。
我猛地合上筆記本,手指在鍵盤上停頓片刻,又重新打開,將“差評溯源”文件夾加密上傳至私人雲盤。做完這一切,我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桌角那杯冷透的咖啡上——褐色的漬痕正沿着杯底緩緩蔓延,如同某種無聲的警告。
就在這時,遊戲界面再次彈出提示:“玩家‘棉花糖老師’正在嚐試建立私密連接。”
我沒有猶豫,點擊接受。
畫面加載的瞬間,雷聲從遠處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