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串IP地址，手指懸在鼠標上。公司後台權限日志頁面還開着，能清楚看到王小滿的操作記錄：導出用戶行爲日志，目標賬號是“棉花糖老師”。時間是昨天下午三點，那時他正坐在我工位上幫我查客戶資料。
雨終於落了下來，起初是零星幾點，砸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轉眼間便連成一片，噼裏啪啦地敲打着窗框。一道閃電撕裂天幕，辦公室的燈閃了兩下，隨即陷入短暫的黑暗，只有電腦屏幕還亮着，映出我凝重的臉。
我立刻拿出備用手機，重新登錄遊戲。就在屏幕加載的瞬間，窗外又是一道驚雷炸響，整棟樓仿佛都在震顫。城市上空的雲層壓得極低，雨水順着玻璃蜿蜒而下，像無數條逃竄的數據流。
林晚晴的角色站在廢墟邊緣，頭頂那朵烏雲劇烈閃爍，像接觸不良的燈泡。我操控角色快步走過去，剛要靠近，系統突然彈出提示：“非授權互動，觸發隔離機制。”畫面被強制拉遠，視角升到半空，我們兩個角色被隔在一片泛着藍光的無形屏障兩側。
“你在嗎？”我打字問道。
她沒有回復。她的角色一動不動，腳底踩着那塊焦黑的寫有「GO」的木板。雨水砸在像素地面上，濺起的水花像是碎裂的字符。突然，那塊木板微微發亮，倒映出她的影子——不是遊戲角色，而是穿着淡色連衣裙的她，頭發溼漉漉地貼在額角，正抬頭看着什麼。
我猛地意識到：她在現實裏。
手機震動，一條消息跳出來：“幼兒園停電了，孩子們嚇壞了。”是她發來的，沒有用表情包，也沒用慣常的語氣詞。
我回復：“別慌，我在這。”
過了幾秒，她回消息說：“窗戶被砸了，有顆石子飛進來。”
我盯着這句話，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剛想追問，辦公室的燈“啪”地滅了。整層樓陷入黑暗，只有應急燈泛着微弱的綠光。我摸出充電寶給備用手機充電，重新進入遊戲。畫面卡頓了幾秒，終於加載出來——她的角色還在原地，但烏雲已經擴散成一片雷暴雲，NPC們全都靜止不動，臉上浮現出統一的哭泣表情包，嘴角下垂，眼睛變成兩道下劃線。
背景音樂變了。不再是遊戲裏的輕快旋律，而是斷斷續續的語音片段循環播放：“這種老師留着幹嘛？”“影響教學還帶壞風氣。”——是家長群裏的聲音，被扭曲成機械音，混在雨聲裏一遍遍重復。
我深吸一口氣，想起那塊「GO」木板。翻出上次的截圖，給她發消息：“回挖掘點，把木板拖出來。”
她的角色終於動了。踉蹌着跑向塌陷的農場角落，蹲下扒開泥漿。木板被挖出來的那一刻，系統突然有了響應——它自動展開，變成一座浮橋，通向地圖邊緣未被淹沒的高地。
我指揮她先上。她的角色踏上橋面，像素木板發出吱呀聲，像是隨時會斷裂。我正要跟上，郵箱彈出一條內部郵件，發件人是客服部主管：“‘無聲客服’項目啓動，即日起禁用所有表情符號與語音功能，違者計入績效考核。”
我盯着那行字，渾身發冷。不只是現實，連遊戲裏的表達都被限制了。
“快走！”我打字催促她。
她的角色剛走到橋中央，身後傳來一陣劇烈震動。整個農場開始塌陷，泥土翻涌，NPC們集體轉身，面朝我們，齊刷刷舉起手，掌心寫着“差評”二字。浮橋盡頭，一塊漂浮的像素面板亮起，顯示倒計時：71:59:48。沒有說明，沒有提示，只有冷冰冰的數字在往下跳。
她終於上了高地，回頭望了一眼。我操控角色正要跟上，浮橋突然斷裂，我掉進泥水裏，屏幕一黑。
再次登錄時，她已經下線了。
我抓起外套沖出公司。雨下得更大了，街邊的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便利店的燈還亮着，我推門進去，周阿姨正在關卷簾門。
“還沒走？”我問道。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指了指後窗。我走過去，看見對面居民樓的外牆——巨型霓虹燈突然亮起，廣告主角是林晚晴的遊戲角色“棉花糖老師”，穿着遊戲裏的荷葉裙，背景是幼兒園教室，標語寫着：“你的童年，由我們托管。”
廣告播放的是她上周在遊戲裏跳舞的片段，循環播放。我掏出手機想拍照，相冊自動彈出提示：“檢測到版權風險內容，已加密處理。”
“什麼時候亮的？”我問周阿姨。
“剛斷完電就亮了。”她嘆了口氣，“我看見她上屋頂晾教案，然後那燈就亮了。”
我抬頭望去，幼兒園屋頂隱約有人影。林晚晴正蹲在地上鋪開一疊溼透的紙，是她手繪的教案。雨水順着屋檐滴下來，她抬頭看了眼霓虹燈，沒躲，也沒跑。
我掏出手機發消息：“你看見了嗎？”
她很快回復：“看見了。它用的是我跳舞的片段。”
“怕嗎？”
她停頓了幾秒，回復：“不怕。只是覺得，連遊戲裏的動作都能被拿去賣廣告，還挺魔幻的。”
我正要回復，她又發來一句：“你說，如果我們從沒玩過這個遊戲，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些事？”
我沒有回答。雨還在下，霓虹燈的光打在溼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扭曲的“棉花糖老師”。
第二天中午，雨停了。我路過幼兒園後巷，看見她正從屋頂下來，圍裙口袋鼓鼓的。走近才發現，她手裏攥着一張防水紙條，上面寫着：“別再登錄。”
“窗戶那晚被砸，石子上纏着這個。”她把紙條遞給我，“我沒報警。”
“爲什麼不？”
“報警能查到誰？”她苦笑着說，“連遊戲裏的事都能被做成廣告，現實裏誰又真的在乎一個老師是不是被嚇到了？”
我捏着紙條，沒說話。她從包裏掏出一包向日葵種子，說是周阿姨給的。
“我想種點花。”她說，“在幼兒園的花壇裏。”
我點點頭：“種吧。”
她轉身往教學樓走去，背影被陽光拉得很長。走到門口時，她停下，回頭看了眼對面那棟樓——霓虹燈還亮着，廣告循環播放，她的遊戲角色在像素世界裏永遠笑着、跳着，不知道現實中的她剛在暴雨裏逃了一夜。
我站在巷口，聽見教學樓裏傳來孩子的笑聲。她推開門，聲音更清晰了。有孩子喊道：“林老師！我的向日葵發芽啦！”
她應了一聲，走進去，門輕輕合上。
我低頭看手機，遊戲登錄界面還在。剛要退出，屏幕突然閃了一下——「GO」木板的倒影再次浮現，這次映出的是她站在花壇邊彎腰播種的畫面，泥土沾在鞋尖，陽光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
倒計時還在跳動：71:58:12。
雨後的空氣潮溼而沉悶，陽光刺破雲層，卻照不進我心底的陰影。我盯着那串數字，仿佛它不只是倒計時，而是某種判決書的讀秒。我站了很久，直到便利店的卷簾門徹底落下，霓虹燈的光在水窪裏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塊。我終於把手機放回口袋，轉身走向地鐵站。可腳步剛邁出去，腦海裏又浮現出那張防水紙條上的字：“別再登錄。”
——可如果不再登錄，我們留下的痕跡，是不是就真的被徹底抹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