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微光勉強透過窗紙,驅散了屋內部分黑暗,卻驅不散何薇安眉宇間的凝重。她幾乎一夜未眠,此刻正蹲在冰冷的灶台前,目光在牆壁上三個用炭條寫就的潦草字跡與手中幾株幹枯的草葉間來回移動。
“青鱗草”、“斷續根”、“雪心蘭”。
昨夜掌心的血字已被擦去,但名字已深刻腦海。家中根本沒有這些聽來就稀奇的藥材,她只能憑借名字和有限的常識去推測,冒險尋找替代品。
“青鱗”,或許是指草葉表面帶有蛇皮般的青灰色光澤?她翻找出一種邊緣泛着灰白、葉片略顯厚實的不知名幹草。“斷續”,是指能接續斷骨?還是指草莖折斷後纖維相連?她找到一種莖稈堅韌、撕開後有絲狀物連接的陳年藥草根。“雪心”,中心潔白如雪?她選了一種掰開後內裏顏色相對淺白的幹枯草根。
這無疑是一場豪賭。但她沒有退路。
她找出家裏那個積了層灰的舊藥罐,小心地將三種篩選出的替代藥材放入,用搗杵細細研磨成粗糙的粉末。然後加入珍貴的淨水,慢慢調成一種顏色深褐、氣味苦澀的糊狀湯劑。她的動作有些生疏,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專注。這是她從絕望中規劃出的生路,必須邁出這一步。
就在她端着那碗剛剛溫熱、散發着古怪氣味的藥汁,走到床邊,小心翼翼托起慕容熙的頭頸,準備將藥喂入他口中時——
“你在幹什麼?!”
一聲驚怒的低吼自身後響起。何父不知何時起身,站在了門口,他枯瘦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恐慌。他幾步沖上前,不等何薇安解釋,一巴掌打在她端碗的手腕上!
“哐當!”
陶碗摔在地上,深褐色的藥汁四濺,如同何薇安瞬間沉下去的心。
“你瘋了不成!拿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這來路不明的人吃?你這是拿他的命試毒!更是拿我們全家的命在賭!”何父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床上昏迷的慕容熙,“誰知道他是什麼人?惹了什麼禍事?救不活死在家裏,我們怎麼說得清?救活了,萬一是個禍害呢?家裏最後一點水,你就這麼糟蹋?!”
何薇安手腕火辣辣地疼,但她強忍着沒有叫出聲。她蹲下身,默默拾起最大的幾片碎陶片,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爹,這藥不是亂來的。我是按照……按照一個很準的診斷方子配的。”
她抬起頭,目光直視着父親憤怒又惶恐的眼睛:“您看,他昨天的呼吸都快沒了,現在是不是平穩了一些?他肩上的傷,還有肚子上的傷,要是再不治,很快就會潰爛流膿,到時候高燒起來,必死無疑!他死了或許幹淨,可我們把他從山裏背回來,耗費的力氣,擔的風險,就全都白費了!見死不救,和親手殺了他,有什麼區別?”
何父被她一連串的話噎住,尤其是最後一句,讓他渾濁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但他看着女兒倔強的臉,看着床上那個陌生的、帶來無窮麻煩的男子,一股邪火又冒了上來:“白費就白費!總比把全家搭進去強!把他弄出去!現在就弄出去!”
說着,他竟真要上前去拉扯慕容熙。
何薇安猛地站起,張開雙臂,如同護崽的母獸般擋在床前。她身上還是昨日尋藥歸來沾滿的泥污,頭發散亂,但眼神卻銳利得像剛磨過的刀鋒,直直刺向父親:
“您要趕他走?可以!但請您先告訴我,昨天是誰,拼着最後一口氣,一步一步把他從後山背回來的?是誰的肩膀磨破了皮,是誰的手指甲裏現在還嵌着泥和血?!”
何父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的目光落在何薇安肩上那明顯被重物磨破、滲着血絲的布料上,落在她那雙布滿細小傷口和污垢的手上。女兒的話像一記重錘,敲打着他作爲父親的心。他嘴唇哆嗦着,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沉默地轉過身,退到了門框的陰影裏,不再阻攔,卻也未曾離開。
何薇安知道,這是父親無聲的妥協,也是他最大程度的不安。
她沒有時間去安撫,危機尚未解除。她迅速清理了地上的狼藉,重新生火,更加仔細地熬制了第二碗藥。這一次,火候掌控得更穩,藥材分量拿捏得更準。
她再次坐到床邊,扶起慕容熙沉重的頭頸,用一個小木勺,極其耐心地,一點點將溫熱的藥汁喂入他幹裂的唇間。她的指尖偶爾沾到藥汁,也沾溼了他冰冷的嘴唇。
何薇安身處自家昏暗的土屋內,獨自坐在床沿,手中握着已經空了的藥碗。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緊鎖在慕容熙的臉上,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身心早已疲憊不堪,眼皮沉重得快要撐不住,但一股倔強的信念支撐着她,不敢合眼。此刻,她是這間屋子裏,唯一堅信床上這個人能夠被救活的人。
慕容熙依舊深度昏迷,呼吸似乎比昨日略顯綿長了一些,唇角殘留着深褐色的藥漬,體溫沒有明顯升高,也沒有驟然下降,生死依舊懸於一線。
何父則佇立在門框投下的陰影裏,既沒有離去,也沒有再靠近。他眉頭緊鎖,眼中的疑慮和擔憂並未消散,但終究是默許了女兒的救治行爲。他對女兒的態度,在激烈的沖突後,出現了細微的鬆動,只是這鬆動尚未轉化爲明確的支持。
晨光漸漸明亮,透過破舊的窗紙照進屋內,空氣中彌漫着苦澀的藥香、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以及陳年塵埃的味道。何薇安輕輕放下空碗,伸手探了探慕容熙的額際,觸手一片冰涼。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仿佛嘆息,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你還活着,就得聽我的。”
她沒有回頭,但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的背上。
這一夜,似乎才剛剛開始。而漫長的守護,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