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薄霧,喚醒了何家小院。何薇安坐在門檻邊,面前放着一籃剛摘下的豆莢,手指靈活地剝着。昨日的質問似乎還在空氣中留有痕跡,她抬眼看向坐在不遠處竹椅上的慕容熙,他膝上依舊攤着那本冊子。
“那些數字,那些角度,”她終究沒忍住,聲音平靜卻帶着堅持,“記錄這些,到底是爲了什麼?”
慕容熙翻動冊頁的手指頓住,他合上冊子,抬眸迎上她的視線。沒有閃躲,也沒有解釋,只是沉默了片刻,才輕聲道:“我若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整日枯坐,豈不真成了白吃飯的累贅?” 他說完,便緩緩起身,將冊子收入懷中,朝着灶房走去。
何母正在灶台邊忙碌,準備一家人的早飯,鍋裏的水剛剛燒開。慕容熙走上前,極其自然地接過何母手中的水瓢,溫言道:“大娘,讓我來吧。” 說罷,他便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熟練地添柴撥火。他的動作算不上快,甚至帶着傷後初愈的謹慎,但添柴的時機、火候的掌控卻恰到好處,灶膛裏的火苗穩定而旺盛地燃燒着,鍋裏的米粥很快咕嘟咕嘟地冒起泡,香氣四溢,粥熟米爛,卻沒有一絲焦糊。
何母在一旁看着,眼中流露出欣慰,原本因女兒質問而提起的心,也稍稍放了下來。她將洗好的碗筷遞過去:“擺桌子吧,快吃飯了。”
慕容熙應了一聲,開始擺放碗筷。他的動作依舊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規整,每只碗、每雙筷子都放在固定的位置,間距仿佛量過一般。何小弟覺得有趣,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後,學着他的樣子,試圖把筷子擺得一樣整齊。早飯時,一家五口圍坐在院中小木桌旁,粥飯的熱氣氤氳着,氣氛首次真正地鬆弛下來,少了試探,多了幾分家常的自然。
飯後,何父拿出掃帚準備清掃院落,見慕容熙也拿起另一把,眉頭微蹙,習慣性地沉聲道:“你身子還沒好利索,別逞強。”
慕容熙停下動作,握着掃帚,目光誠懇地看向何父:“何叔,正因尚未全好,才更要動一動。躺着養的是命,慢慢走着、動着,養的才是活氣,是人。” 他語氣平和,卻帶着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何父聞言,拿着旱煙杆的手頓了一下,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終什麼也沒說,只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煙,默認了他的舉動。
慕容熙便開始清掃起來,動作不快,但很仔細,角角落落都不放過。何薇安沉默地看着,過了一會兒,她提起一旁的簸箕,走到他身邊,配合着他將掃攏的落葉塵土收走。兩人一前一後,默契無聲。清晨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在飛揚的微塵中形成一道道光柱。何薇安偶然抬眼,看見他專注清掃的側臉,額角因動作而滲出細密的汗珠,神色卻平和溫潤,甚至在她看過去時,回以一個極淡卻真誠的笑意。她心頭莫名一跳,迅速低下頭,專注於手中的簸箕,耳根卻微微發熱。
“哥哥!哥哥!你今天還教我寫字嗎?”何小弟豆跑過來,抱着慕容熙的腿,仰着小臉,滿眼期待。
何母在一旁笑道:“小弟別鬧,讓你慕容哥哥歇歇。”
“無妨的,大娘。”慕容熙放下掃帚,笑着摸了摸何小弟的頭,“今天想學什麼字?”
“學‘家’字!”何小弟大聲道。
“好。”慕容熙撿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穩穩地寫下一個端正的“家”字,然後耐心地講解筆畫。何小豆學得極其認真,胖乎乎的小手握着樹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模仿。寫着寫着,他抬頭看向一旁安靜看着的何薇安,又看向慕容熙,奶聲奶氣地問:“哥哥,你以後還會一直教我嗎?”
慕容熙看着他純真的眼睛,語氣溫柔而肯定:“只要你願意學,我就一直教你。”
何父不知何時坐在了門檻上,看着這一幕,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翹起。何母站在灶房門口,用圍裙擦着手,輕聲嘆道:“這孩子……好久沒見他這麼開心,這麼纏着一個人了。”
夜色漸深,小院恢復了寧靜。何薇安端着一盆熱水,走到慕容熙暫住的廂房外。正準備敲門,卻聽到裏面傳來極其輕微的、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她的腳步頓住了,白天那片刻的溫馨與鬆弛瞬間被拉回現實——他還在記錄。
她在門外站了片刻,最終還是推門而入。
慕容熙正坐在窗邊的小桌前,就着一盞昏黃的油燈書寫,聞聲抬起頭。燭光映照着他清俊的側臉,眼神在看到她時微微柔和。
“天涼了,別熬太晚。”何薇安將熱水放在盆架上,聲音盡量保持平淡。
“就快收筆了。”慕容熙放下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很自然地接話,“今日看了你們種下的秧苗,長得比我想象中還要好,生機勃勃。”
何薇安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離開。她看着他,白天他辛勤勞作、溫和教字的模樣與此刻燈下疾書的身影重疊,那種割裂感再次浮現。她抿了抿唇,低聲道:“你……其實不必如此。不必做這些活,也不必教小弟寫字,更不必……這樣努力地討好我們。”
慕容熙沉默了一瞬,房間內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他抬眼,目光沉靜地看向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我不是在討好。是感激。你們給了我一個……一個‘家’的樣子。”
“家”這個字,他說得有些慢,卻格外鄭重。
何薇安心頭猛地一震,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所有準備好的、帶着試探和警惕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裏。她看着他眼中那抹不容錯辨的真誠與復雜情緒,最終什麼也沒再說,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轉身帶上了房門。
離開的腳步,卻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夜色沉沉,何薇安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窗外月色如水,灑下一地清輝。遠處隱約傳來幾聲雞鳴,預示着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她閉上眼睛,唇角不自覺地微微揚起。而隔壁廂房的燭火,早已熄滅,一夜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