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家的風暴並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因那批被扣藥材遲遲無法解決,涉及金額巨大,溫二哥竟被官府以“涉嫌販賣劣藥、擾亂市肆”的罪名羈押。消息傳來,溫家上下如遭雷擊,溫母王氏當場便暈厥過去。
家中頂梁柱之一入獄,剩下的窟窿卻依舊像個無底洞。之前籌措的銀錢不過是杯水車薪,溫家已是山窮水盡,連宅邸都打算抵押出去。
就在這絕望之際,蘇明微抱着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匣,來到了溫母面前。聲音哽咽卻堅定:“姨母,這是我父親留下的全部產業和現銀,應當能解家中燃眉之急,請姨母收下!”
溫母看着眼前的外甥女,心如刀絞。她如何不知這是明微父母留給她的全部倚仗?溫家若是用了,這孩子往後便真的一無所有了。她抱住蘇明微,淚如雨下:“好孩子,你的心意姨母知道,但這錢……姨母不能要!這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啊!”
“姨母!”蘇明微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自明微來京,姨母和表哥表嫂們待我如至親,溫家就是我的家。如今家裏遭難,我豈能袖手旁觀?若父母親在天有靈,也定會贊成我這麼做的!”
溫母感動不已,看着憔悴的丈夫和憂心如焚的兒子,再看看眼前願意傾盡所有的外甥女,一個念頭在絕望中滋生。她扶起蘇明微,握着她的手,泣道:
“好孩子……這錢,算溫家借你的。只是……只是如此一來,你往後……姨母想着,若你能嫁給南星,我們成了一家人,姨母才能安心用這筆錢,也才能名正言順地照顧你一輩子啊!”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溫南星猛地抬頭:“母親!不可!”他臉色煞白,“我與素素早有婚約,豈能……”
“那你說怎麼辦?!”溫父猛地一拍桌子,聲音嘶啞,“看着你二哥死在獄中嗎?看着溫家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嗎?!”
溫南星語塞,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無法眼睜睜看着家族傾覆,卻也無法背棄與白芷多年的情誼。
事情,就這樣僵持住了。
然而,獄中的消息不斷傳來,溫二哥在獄中染病,情況不妙。最終,在現實的重壓與對兒子生命的擔憂下,溫家懷着巨大的愧疚,動用了蘇明微的嫁妝,暫時堵上了窟窿,並上下打點,力求保住溫二哥的性命。
但婚約之事,成了橫亙在所有人心中一根尖銳的刺。
白芷很快從父母那裏得知了溫家的決定,以及那個“嫁妝換婚約”的提議。她獨自在房中坐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平靜地對父母說:“爹,娘,我想去溫家一趟,退婚。”
白父白母震驚不已,卻也明白,這是目前對所有人都好的選擇。他們心疼女兒,卻也無能爲力。
到了溫家,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溫母拉着白芷的手,未語淚先流,一遍遍說着“對不起”。白芷只是輕輕搖頭。
蘇明微見到她,更是羞愧不已,淚流滿面:“白姐姐,對不起……我真的沒想搶走南星哥哥,我只是……我只是想幫家裏……我對不起你……”
白芷看着她紅腫的雙眼,心中並無怨恨,只有一種物是人非的蒼涼。她輕聲道:“明微,你不必道歉,更不必自責。世事無常,並非你我能左右。你救了溫家,是溫家的恩人。你是個好姑娘”
她的話平靜而通透,卻讓蘇明微哭得更加厲害。
溫南星站在廊下,遠遠看着白芷,俊朗的臉上滿是痛苦與憔悴。白芷走到他面前,隔着幾步遠的距離。
“南星哥哥。”她輕聲喚他,一如從前。
“素素……我……”溫南星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不必說了,我都明白。”白芷微微笑了笑,笑容隔着面紗,帶着淡淡的苦澀,“人生在世,總有身不由己之時。我們……都別無選擇。”
她頓了頓,聲音更加輕柔,卻帶着一種決絕的力量:“日子總要向前看的。溫家需要蘇姑娘,她也真心待你。往後,忘了我,好好對她,好好過日子。”
溫南星看着眼前這個自己從小珍視、本以爲會攜手一生的女子,心如刀割。他知道,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對,他都無法反駁。家族的存續,二哥的性命,蘇明微的恩情……每一樣似乎都重於他們之間的婚約。
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陷入掌心,最終,極其緩慢又沉重地點了點頭,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好。”
婚約,就此解除。
白芷轉身離開溫家,背影在盛夏的日光下,顯得單薄而決絕。她沒有回頭,也因此沒有看到,溫南星在她轉身的瞬間,那驟然紅透的眼眶和幾乎無法站穩的身形。
一場變故,幾番抉擇,徹底改寫了三個年輕人的命運。空氣中,殘留着往日青梅竹馬的暖意,卻已被現實的凜風吹得七零八落。
婚約解除後,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白芷依舊每日在安素堂看診,或是應邀去各府邸爲女眷診治。她依舊戴着她的帷帽,穿着素淨的衣裙,舉止沉穩,言談平和,仿佛那場持續了十幾年的婚約,只是一場無足輕重的夢,醒了,便了無痕跡。
只是,有些東西終究是不同了。
她偶爾會在深夜,聽到父母房中傳來壓得極低的、斷斷續續的嘆息聲。有時在飯桌上,母親會看着她,眼神復雜,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默默爲她夾一筷子菜。
她知道他們在愁什麼。
與溫家的親事,是自小定下,知根知底,溫南星品性溫良,是再好不過的歸宿。如今這歸宿沒了,她一個臉上帶着疤痕、家中唯有她一個女兒需繼承家業、且還需常年拋頭露面行醫的女子,在這世上,還能尋到什麼像樣的人家?
難道真要尋一個貪圖她家產業、或是自身有缺、難以婚嫁的男子,潦草度過餘生嗎?
每當夜深人靜,摘下帷帽,對鏡自照時,那片用秘藥精心勾勒的暗紅疤痕在燭光下格外刺眼。她曾無比慶幸這僞裝能讓她安心行醫,此刻,卻仿佛成了一道真正禁錮她未來的枷鎖。
未來……她的未來在哪裏?
繼續守着安素堂,守着這些藥材,直到父母老去,然後獨自一人面對這世間的風風雨雨嗎?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如同窗外濃重的夜色,悄然將她包裹。她仿佛站在一片迷霧之中,來路已斷,去路何方,卻絲毫看不清楚。
心中不是沒有悵惘,也不是沒有對溫南星和蘇明微那即將到來的新生活的淡淡澀意,但更多的,是一種浮萍無根的飄零感。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在這個世上,原來是如此孤立無援。
然而,當清晨的陽光再次照進藥堂,當病患帶着愁容而來,她又會熟練地戴上帷帽,將所有紛亂的思緒壓在心底,伸出穩定的手,去診脈,去開方,去捻起那細長的銀針。
至少,她還有醫術。
至少,她還能掌控眼前的病患的疾苦。
至於那迷霧重重的未來……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將一味新炮制好的藥材放入櫃中,發出輕微的聲響,仿佛是在回應自己心中的無聲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