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關於“清蒸魚”的記憶破綻,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深深扎進了我的心裏。
這根刺太疼了,不是那種皮肉上的疼,是直接扎在靈魂上,讓你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一呼一吸都牽扯着那股鑽心的、帶着鐵鏽味的涼意。從掛掉那個詭異的電話開始,我就像是換了個人。以前我覺得自己是個挺開朗的人,雖然幹着這行,見了不少髒東西,但回到宿舍,跟王胖子吹吹牛,打打遊戲,吃桶泡面,就覺得人間值得。可現在,我感覺自己像是被裝進了一個玻璃罩子裏,外面的世界看着還是那個世界,戰友們還是那些戰友,但一切都隔了一層,聲音傳不進來,我的聲音也傳不出去。
我開始變得沉默,話少得可憐。以前在食堂,我跟王胖子能搶一盤花生米搶得雞飛狗跳,現在我只是默默地打好飯,找個最角落的位置,一口一口地把飯菜塞進嘴裏,味同嚼蠟。我甚至不敢抬頭看別人,我總覺得,每一個人的眼神裏都藏着秘密,藏着對我的審視和嘲笑。他們是不是都知道?都知道我的記憶是假的,都知道我活在一個精心編織的謊言裏,他們是不是就在等,等我什麼時候自己發現,然後看我的笑話?
訓練的時候,我也總是走神。格鬥訓練,我對着沙袋,腦子裏想的卻是我媽那張模糊的臉,她到底喜歡做清蒸魚還是紅燒魚?射擊訓練,我舉着槍,瞄準靶心,眼前晃動的卻是電話那頭傳來的那句“就愛吃我做的清蒸魚”,準星怎麼也穩不住。有一次,在障礙穿越訓練中,我竟然在一個最簡單的矮牆前絆了一跤,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吃屎,半天沒爬起來。
周正隊長把我從泥地裏拎了起來,他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他沒罵我,也沒問我怎麼了,只是拍了拍我身上的泥,然後對所有人宣布,今天的訓練量,全體翻倍。特別是我的,翻三倍。
那一天,我感覺自己快要死在訓練場上了。汗水像不要錢的自來水一樣往外冒,把我的作戰服浸得透溼,貼在身上又冷又黏。我的肺就像個破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着一股血腥味兒。肌肉酸痛得像是被無數根小針扎着,到最後,我幾乎是靠着本能在機械地重復着那些動作。
但說來也怪,當肉體的疲憊達到了極限,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反而被擠了出去。我沒力氣去想什麼清蒸魚,什麼假父母了,我唯一的念頭就是,再跑一圈,再多做一個引體向上,別他媽的倒下,別讓周正看得起。
周正就站在訓練場邊上,抱着胳膊,像一尊鐵塔一樣看着我。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鎖定在我身上。他似乎是想用這種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把我從牛角尖裏給逼出來,用肉體的痛苦來壓垮我精神上的胡思亂想。
王胖子也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這家夥心思其實挺細的,好幾次訓練休息的時候,他都端着水杯湊過來,想跟我說什麼。有一次,他甚至偷偷塞給我一包他珍藏的牛肉幹,壓低聲音說:“兄弟,咋了這是?失戀了?還是任務裏看見啥不幹淨的東西,嚇着了?跟哥們兒說說,別一個人憋着。”
我看着他那張擠滿了關切的胖臉,心裏一陣發酸,差點就把所有事情都對他和盤托出了。但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如果連我的“父母”都是假的,那這個基地裏,這些朝夕相處的戰友,還有什麼是真的?王胖子對我好,是因爲我們真的是兄弟,還是因爲這也是“程序”設定的一部分?他是不是也像我那個“媽”一樣,接到了某個指令,需要在我精神狀態不穩定的時候,對我進行“安撫”?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毒蛇一樣咬住了我的心髒。我猛地推開了他,冷冷地說了一句:“沒事,離我遠點。”
我能看到王胖子臉上的表情,從關切到錯愕,再到一絲受傷。他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走開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心裏難受得要命,像是自己親手捅了最好兄弟一刀。但我沒辦法,在搞清楚真相之前,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我必須自己搞清楚真相。
靠胡思亂想是沒用的,我需要證據,需要知識。我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一種力量,可以如此天衣無縫地篡改一個人的記憶。
於是,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找到了周正隊長,向他申請進入基地檔案室的權限。
去他辦公室的路上,我心裏一直在打鼓,手心全是汗。檔案室是“歸墟”的核心機密之一,別說我一個剛入隊沒多久的新人,就連王胖子那樣的老油條,都沒資格隨便進去。我編了一個自認爲還算過得去的理由。
“報告隊長!”我站在他辦公桌前,雙腿並攏,站得筆直。
周正正在擦拭他的配槍,頭也沒抬,只是“嗯”了一聲。
“隊長,我想申請……進入基地檔案室的權限。”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但還是有點發顫。
擦槍的動作停了下來。周正抬起頭,那雙眼睛像鷹一樣銳利,仿佛能把我從裏到外看個通透。“理由。”他言簡意賅。
“我想……我想多了解一些關於‘異常’的知識,特別是那些精神污染和模因類的案例。”我把早就準備好的說辭背了出來,“上次任務,我感覺自己懂得太少,反應也慢。我想,如果能提前了解更多案例,熟悉它們的特性和處理方式,以後在任務中,就能更好地發揮作用,而不是……而不是拖後腿。”
我說完,緊張地看着他,心髒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這個理由聽起來冠冕堂皇,但天知道他會不會信。
周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讀不懂。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鍾,那半分鍾對我來說,比在訓練場上跑十公裏還要漫長。我甚至已經做好了被他直接拒絕,甚至是被關禁閉的準備。
然而,他卻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張電子門禁卡,扔在了桌上。
“權限給你開了,三個月。”他的聲音依舊是那種冷冰冰的調調,“檔案室的規矩,進去之後會有人告訴你。記住,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還有,別死在裏面。”
我愣住了,完全沒想到他竟然這麼輕易就同意了。我拿起那張沉甸甸的門禁卡,感覺像是在做夢。
“謝謝隊長!”我激動得差點給他敬了個禮。
“滾吧。”他揮了揮手,又低下頭去擦他的槍,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捏着那張門禁卡,快步走出了他的辦公室。直到門在身後關上,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後背已經溼透了。周正同意得太幹脆了,幹脆得讓我心裏有點發毛。他是不是看穿了我的真實目的?他這是在考驗我,還是在……默許我?或者,他根本就是想讓我自己去檔案室裏,找到那個他們早就爲我準備好的“答案”?
管不了那麼多了。這可能是我唯一接近真相的機會。
“歸墟”的檔案室,位於基地的最底層,需要通過三道厚重的合金閘門。我刷了卡,驗證了虹膜和指紋,那扇足有半米厚的圓形閘門才在一陣沉悶的液壓聲中緩緩旋開。一股混雜着陳年紙張、消毒水和金屬鏽蝕的味道撲面而來,冷得刺骨。
檔案室內部的景象,比我想象的還要震撼。這裏根本不像個房間,更像一個巨大的、沒有盡頭的金屬森林。一排排頂天立地的金屬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十幾米高的天花板上,看不到頭。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統一制式的檔案盒,每一個盒子都貼着編號和標籤。無數條機械臂在架子之間無聲地滑行,根據指令精準地取放着檔案。整個空間裏,除了機械臂運作的微弱電流聲,安靜得可怕。
這裏,就是“歸死”的心髒,是這個國家面對所有無法理解的恐怖時,建立起來的最後一道防線。這裏記錄着秦陸有史以來,所有被收容、被處理、被研究的“異常”事件。我站在這裏,渺小得像一粒塵埃。我能想象,每一份檔案背後,可能都代表着一個詭異的故事,一場慘烈的戰鬥,以及無數人的犧牲。
我沒有時間去感慨,也沒有心思去看那些關於鬼怪傳說、奇聞異事的獵奇檔案。我的目標很明確。我走到檢索終端前,深吸一口氣,輸入了幾個關鍵詞:“精神幹涉”、“記憶修改”、“記憶植入”、“人格重塑”。
屏幕上,瞬間跳出了上百個相關的檔案編號。
我隨便點開了第一個,編號爲G-CN-177的檔案。
【項目代號:織夢者】
【項目描述:一個外表特征爲普通老年男性的人形生命體。該生命體擁有進入智慧生物夢境,並對其記憶進行編輯的能力。根據實驗觀察,其編輯方式類似於操作計算機文檔,可隨意進行復制、粘貼、刪除、覆寫等操作。】
看到這裏,我的心就沉了下去。
我繼續往下看,檔案附錄裏,有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實驗記錄。實驗對象是一名D級人員,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死刑犯,因爲犯下了連環殺人案而被判處死刑。部隊將他作爲實驗品,讓他與“織夢者”進行了接觸。
記錄裏寫道:【實驗日志01:目標(D-4417)與“織夢者”共處一室,三小時後,“織夢者”表示“工作”已完成。】
【實驗日志02:觀察員報告,目標D-4417蘇醒後,精神狀態出現顯著變化。他不再承認自己的身份,堅稱自己是秦陸王朝的開國皇帝“秦始皇”,並要求所有研究人員對他行跪拜禮。】
【實驗日志03:目標D-4417開始在牢房內“處理政務”,他用手指蘸水,在地上書寫他所謂的“聖旨”,內容包括“冊封牢房馬桶爲御用恭桶大將軍”、“下令隔壁牢房的囚犯即刻遠征西域”等等。其言行舉止,完全沉浸在自己被植入的虛假身份中,邏輯自洽,毫無破綻。】
【實驗日志04:目標D-4417開始絕食。理由是,他認爲我們這些“凡人”送去的食物,會“玷污他的龍體”。他要求御膳房立刻呈上“熊掌”、“燕窩”等貢品。】
【實驗日志05:在絕食七天後,目標D-4417因器官衰竭死亡。臨死前,他仍然保持着“皇帝”的威嚴,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前來檢查的醫護人員說:“朕……準你們……平身……”】
我看着這段文字,手腳冰涼。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着自己完整人生經歷的殺人犯,就這麼被輕易地變成了一個活在幻想裏的瘋子,直到死,都堅信自己是那個兩千多年前的皇帝。這太可怕了。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催眠或者洗腦了,這是從根源上,把一個人的“自我認知”給徹底抹除和替換掉了。
如果這種“織夢者”真的存在,那麼在我睡着的時候,他是不是也來過我的夢裏?他是不是也像編輯文檔一樣,刪掉了我真實的童年,然後給我粘貼上了一段關於“慈祥父母”和“溫暖家庭”的虛假記憶?
我強忍着惡心和恐懼,點開了另一份檔案。
【項目代號:昨日重現】
【項目描述:一件異常物品,外形爲一面中國古代的青銅鏡。鏡子本身無任何異常物理特性。】
【異常效應:當使用者手持銅鏡,集中精神,在腦海中想着某一個特定的人時,鏡面會浮現出水波般的紋路,隨後清晰地映照出那個人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所經歷的所有事情,如同觀看一段錄像。該效應無視物理距離,只要目標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即可生效。】
這個能力讓我心頭一跳,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強的偵查工具。但緊接着的“副作用”描述,讓我如墜冰窟。
【副作用:每使用一次“昨日重現”,使用者本人,將會隨機丟失一段與觀看時長相等的、屬於自己的記憶。丟失的記憶內容完全隨機,可能是昨天晚飯吃了什麼,也可能是自己親人的名字,甚至是自己學會的某項技能。該記憶丟失過程不可逆,無法通過任何已知手段恢復。】
檔案裏記錄了一個案例。一名研究員,因爲懷疑自己的妻子有外遇,偷偷使用了“昨日重現”。他在鏡子裏看到了妻子一天的生活,從上班、開會到和閨蜜逛街、喝下午茶,一切正常,根本沒有什麼出軌的跡象。他放下了心,但第二天,當他妻子問他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時,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他因爲使用鏡子偷窺了妻子幾個小時,就永遠地忘記了這個對他來說無比重要的日子。
這些檔案,就像一把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部隊……或者說,“歸墟”,擁有這麼多可以輕易玩弄人心、篡改記憶的手段。那麼,在我身上構建一段虛假的“父母健在,家庭和睦”的記憶,對他們來說,簡直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爲什麼?他們爲什麼要這麼做?
是爲了讓我沒有後顧之憂,能更賣命地執行任務?還是因爲,我真實的過去,隱藏着什麼更可怕的秘密,一個他們必須掩蓋的秘密?比如,我根本就沒有家人,我只是一個在孤兒院長大的孤兒?或者……我的家人,早就已經死於某次“異常事件”?而我,是那次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顫。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給我植入虛假記憶,反倒成了一種“保護”?一種殘忍的仁慈?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感覺我的腦袋快要炸開了。我到底是誰?我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的時候,檔案室的警報燈突然毫無征兆地閃爍起來!刺眼的紅色光芒,一下一下地掃過這一排排冰冷的金屬架,也映照着我那張因爲恐懼和迷茫而煞白的臉。
緊接着,閻王那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通過廣播系統,響徹了整個基地的每一個角落:
“所有戰鬥人員,立刻到中央指揮室集合!重復,所有戰鬥人員,立刻到中央指揮室集合!這不是演習!”
閻王的聲音裏,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感。我心裏猛地一驚,也顧不上再去想那些關於我自己的破事了。能讓整個“歸墟”拉響最高級別的警報,絕對是天塌下來的大事。
我立刻放下手裏的電子閱讀板,轉身就往外沖。那扇厚重的閘門感應到我的身份卡,再次緩緩打開。我像一陣風一樣,沖向中央指揮室。
走廊裏已經能聽到四面八方傳來的急促腳步聲。一個個穿着作戰服的身影,從各自的宿舍、訓練室、實驗室裏沖出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和我一樣的凝重表情。在這種時刻,個人的煩惱和猜疑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我們是戰士,警報就是命令。
當我一腳踹開指揮室大門的時候,這裏已經站滿了人。基地裏所有戰鬥小隊的成員,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到齊了。空氣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來,幾十號硬漢擠在一個空間裏,卻安靜得只能聽到沉重的呼吸聲和機器的嗡鳴聲。
指揮室的正中央,巨大的全息投影設備已經啓動。一幅立體的城市電子地圖懸浮在半空中,散發着幽藍色的光。而在那幅巨大的地圖上,有幾十個刺眼的紅色光點正在瘋狂地閃爍,就像是皮膚上潰爛的膿瘡。更可怕的是,這些紅點的數量,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增加,從幾十個,很快就蔓延到了上百個。
閻王和周正隊長,以及其他幾個我不認識的小隊隊長,正死死地圍着那幅全息地圖,每個人的臉色都鐵青得嚇人,像是剛從冰庫裏撈出來一樣。
“最新情況怎麼樣了?”閻王的聲音沙啞,像是喉嚨裏卡着一把沙子。
一名負責情報分析的技術人員,正坐在操作台前,他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敲擊得快到出現了殘影。他頭也沒回,語速極快地報告道:“報告教官!根據最新情報,南方三線城市‘雲川市’,在過去十二小時內,突然出現大規模不明原因的‘猝死’事件。當地警方最初判斷爲某種新型烈性病毒,已經將情況上報給了疾控中心,並開始進行初步的區域封鎖。但是!根據我們潛伏在當地的A級觀察員‘夜鶯’冒死傳回來的加密信息判斷,所有死者的死亡特征,與我們最高機密檔案,A-CN-003,高度吻合!”
A-CN-003!
這個編號像一顆子彈,瞬間擊中了我的大腦。我的腦子裏“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溶骨症!
那個我在“觸穢”訓練中接觸過的,那個僅僅是通過文字描述,就能讓人產生生理不適的,那個能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內到外,連同骨頭一起,融化成一灘爛肉的恐怖“概念”!
“源頭查到了嗎?”周正的聲音聽起來無比幹澀,像是兩張砂紙在摩擦。
“暫時……暫時還沒有。”技術人員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這次的爆發,完全沒有任何征兆。它的傳播速度,比檔案裏記錄的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詭異!我們……我們有理由懷疑,‘模因’本身,在潛伏的過程中,發生了我們未知的變異!”
“媽的!”一個我沒見過的,留着絡腮胡的隊長,狠狠一拳砸在了旁邊的金屬桌子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這狗娘養的東西怎麼又冒出來了?當年‘老炮’那家夥,不是已經把它的源頭給徹底端掉了嗎?!”
“‘老炮’只是摧毀了最初的‘感染源’,那尊雕像。”閻王緩緩地開口,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無力,“但是,‘概念’本身,一旦被從潘多拉的盒子裏釋放出來,就再也無法被徹底消滅了。它會像幽靈一樣,潛伏在人類的集體潛意識裏,潛伏在某些詞語、某些畫面、某些思想的縫隙裏,等待着下一次被喚醒的機會。”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副全息投影。那些不斷增加、不斷閃爍的紅點,密密麻麻,像一場正在蔓延的瘟疫。我心裏清楚,每一個紅點,都不僅僅是一個數據,那代表着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個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在意識絕對清醒的狀態下,眼睜睜看着自己全身骨骼融化,最終在極度痛苦和恐懼中死去的人。
我突然想起了,就在剛剛,我在檔案室裏看到的那份關於“溶骨症”的檔案。
爲了讓我這個新來的菜鳥,對任務的殘酷性有更直觀、更深刻的了解,周正隊長特地給了我調閱這份檔案的權限。現在想來,他或許早就預料到了什麼。此刻,那份檔案裏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無比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項目編號:A-CN-003】
【收容等級:Keter】(Keter級,檔案裏的解釋是“極難收容,或無法收容,對人類文明構成巨大威脅”的最高等級。我當時看到這個詞,手都抖了一下。)
【特殊收容措施:項目源頭A-CN-003-Alpha,也就是最初引發事件的那尊雕像,已被T-2級鎮壓者‘老炮’在“雲川事件-0”中成功摧毀。其摧毀方式,是‘老炮’以自身的‘概念性湮滅’爲代價完成的。然而,由源頭擴散出的模因污染(內部代號:溶骨症)已無法被從世界上根除。所有被確認感染“溶骨症”的個體,爲了阻止其成爲二次傳播的節點,應被立即執行最高級別的“物理性結構破壞”(說白了,就是當場擊斃,連屍體都不能留全),並對其殘骸進行不低於3000攝氏度的高溫焚燒處理。任何與A-CN-003相關信息,包括文字、圖片、音頻等,進行過深度交互的人員,必須接受至少48小時的強制性認知隔離與精神狀態評估,以確保沒有被模因感染。】
【描述:A-CN-003,俗稱“溶骨症”,是一種具有高度傳染性的認知危害模因。說得通俗一點,它不是病毒,不是細菌,而是一個“想法”,一個“概念”。這個“想法”可以通過未知的媒介進行傳播,它的載體可能是一段特定的聲音,一個奇怪的符號組合,甚至可能就是某種抽象的、難以描述的思維模式。一旦有智慧的生命體,比如人類,其潛意識在無意中接收並且“理解”了這個模因,那麼,他腦子裏對於“生物學”的基礎概念,就會被強行篡改。具體表現爲,我們每個人腦子裏根深蒂固的,‘骨骼是堅硬的、用來支撐身體的固體結構’這一基礎認知,會被瞬間替換成另一個荒謬絕倫的概念:‘骨骼是一種半流體的、用來儲存能量的組織’。這個篡改過程,是絕對的、不可逆的。受害者將在3到5個小時之內,經歷全身所有骨骼,從骨髓開始,由內而外的結構性溶解。最終,整個人會變成一堆沒有骨頭支撐的、癱軟的軟組織。在整個過程中,最恐怖的是,受害者的大腦皮層以及中樞神經系統將保持絕對的清醒和活躍,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體裏的每一根骨頭,從指骨、肋骨到脊椎骨、顱骨,是如何一點一點變軟、變脆,最後變成一灘黏糊糊的液體。直到最後,因爲失去了骨骼的支撐,他身體裏的重要器官,比如心髒和肺,被自身的體重活活壓迫、擠碎,導致功能衰竭而死亡。】
【附錄:雲川事件-0,首次爆發記錄】
【……接到報警,鎮詭司雲川市分部第一、第二應急小隊,共計16名隊員,在第一時間進入封鎖區進行調查。兩小時後,全體失聯。在通訊中斷前,我們接收到了他們最後一段充滿了驚恐和絕望的語音:“……報告總部!常規防護服無效!老張他……他就在我面前……他在防護服裏……融化了!天哪!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也……”】
【……總部緊急派遣ACF‘先鋒’小隊介入調查。在付出了4名精英隊員被‘概念性感染’,當場融化的慘痛代價後,小隊終於成功鎖定了模因的源頭,A-CN-003-Alpha。源頭是當地一座剛剛出土的漢代古墓中,發現的一尊材質不明的、造型極其怪異的雕像。雕像的形狀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任何試圖描述它的人,都會產生強烈的精神錯亂症狀。】
【……最終,由鎮壓者‘老炮’獨自進入古墓核心區域,對源頭執行了‘湮滅’程序。具體過程不詳。事件結束後,‘老炮’這個人的存在,從物理層面和概念層面,被同時抹去。除了檔案裏的這幾個字,再也沒有人記得他,甚至找不到他存在過的任何痕跡。】
……
我回過神來,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檔案裏的文字冰冷而客觀,但背後隱藏的,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而現在,這個地獄,在雲川市,重現了。
“常規部隊已經以‘反恐演習’的名義,對雲川市進行了外圍封鎖。鎮詭司和緝妖司的人正在疏散平民,但效果很差。恐慌,是模因最好的催化劑。”閻王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現在,輪到我們了。”
他轉過身,面對着我們所有人。
“命令!”
“到!”所有人齊聲怒吼,聲震屋瓦。
“所有戰鬥小隊,一級戰備!目標,雲川市!我們的任務,不是疏散,不是救援!是找到新的模因源頭,然後,不惜一切代價,摧毀它!或者……收容它!”
閻王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我的身上。
“墟淵!”
“到!”
“你的‘兼容性’,或許是這次任務的關鍵。你將作爲全軍的‘探針’和‘預警器’。保護好你自己的腦子,就是保護我們所有人。”
我看着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關於父母的疑問,關於記憶的真假,在這一刻,都被我暫時壓到了心底最深處。
因爲我知道,有些事情,比我自己的那點破事,要重要一萬倍。
雲川市,幾十萬條人命,正在等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