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顧家老宅徹底吞沒。雨雖停歇,但檐角仍在滴滴答答落着殘水,敲在石階上,發出空寂的回響,襯得這深宅愈發死寂。
顧晏並未如沈知意所勸那般安睡。他胸腔裏像是堵着一團棉絮,又像是燃着一簇暗火,蘇婉兒字字泣血的控訴,如同鬼魅在他腦中反復回響。五十年前的舊事,像一道陳年的瘡疤,被狠狠撕開,膿血橫流。
他揮退了所有侍從,獨自一人,提着盞昏黃的羊角風燈,走進了顧家存放族譜、地契及往來舊賬的藏書閣。
閣內積塵頗厚,帶着陳年紙墨與潮氣混合的沉悶氣味。高大的書架宛若沉默的巨人,影影幢幢,排列森嚴。顧晏的目標明確,直接走向最裏間,那裏存放着祖父顧鴻羲早年行商時的筆記與船運記錄。
他需要真相。哪怕那真相醜陋不堪,他也必須親眼確認。
風燈的光暈有限,在浩如煙海的故紙堆裏搜尋五十年前的特定記錄,並非易事。顧晏強忍着咳嗽與身體的不適,一卷卷,一冊冊地翻閱。指尖拂過發黃脆弱的紙頁,上面記錄着顧家商船每一次出航的日期、貨物、航線乃至天氣,筆跡工整,條理清晰,彰顯着顧家先祖創業時的嚴謹與雄心。
然而,當他翻到承光二十七年至二十九年的記錄時,動作慢了下來。那幾年的記錄,明顯變得潦草、簡略,甚至有幾處月份完全空白。尤其是在承光二十八年秋,本該記錄最大一次遠航歸來的地方,只有寥寥數字:“船隊歸,損‘海龍號’,蘇兄罹難,痛甚。”
蘇兄,指的自然是蘇婉兒的祖父,蘇瀚海。
“痛甚?”顧晏盯着那兩個字,指尖微微發涼。若真是設計陷害,吞並友產,這“痛甚”二字,寫得何其虛僞!
他不死心,繼續在相關的箱篋中翻找。終於,在一冊看似無關緊要的、記錄日常用度的流水賬本夾層裏,他發現了幾張折疊起來的、質地不同的散頁。
紙張更顯陳舊,邊緣破損,墨跡也因受潮而有些暈染。但上面的字跡,卻與顧鴻羲的筆跡截然不同,更爲狷狂灑脫。
這是……蘇瀚海的筆跡!顧晏曾在蘇婉兒房中見過她臨摹的祖父詩稿,絕不會認錯!
這幾頁紙,似乎是蘇瀚海隨手記下的航行札記片段。
“……鴻羲兄近日似有心事,常於船舷獨酌,問之不言……”
“……航線似有偏移,據星圖觀測,非往既定泊處……疑之……”
“……今夜值宿,見有人影鬼祟接近‘海龍號’貨艙……追之不及……”
最後一頁,字跡愈發潦草,甚至帶着一種驚惶的顫抖:
“……水!底艙進水!非是風浪!破口整齊……人爲!顧鴻羲!你竟……婉兒……吾孫……”
字跡至此,戛然而止。後面是大片模糊的水漬,不知是淚,還是當時船艙漫上的海水。
轟!
顧晏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猛地扶住身旁的書架才勉強站穩。燈影晃動,映着他瞬間失盡血色的臉。
無需再多證據了。
這幾張殘頁,就是最鋒利的刀刃,將祖父那“痛失摯友”的假面,徹底剝落,露出下面隱藏的、謀財害命的猙獰真相。
“咳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再也壓制不住,他彎下腰,幾乎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喉頭腥甜上涌,他強行咽了回去,嘴角卻還是溢出了一絲暗紅。
原來,顧家這潑天富貴,這他自幼享受的錦衣玉食,真的都是建立在蘇家的屍骨之上!怪不得婉兒會恨之入骨,不惜潛伏多年,以如此酷烈的方式復仇!
那自己呢?自己這個享受着“血酬”的顧家嫡孫,又算什麼?
無盡的荒謬與自我厭棄,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就在這時,藏書閣門外,傳來極輕微的“咔噠”一聲細響。
顧晏猛地警醒,瞬間吹熄了手邊的風燈,屏住呼吸,隱入書架的陰影之中。
黑暗中,聽覺變得格外敏銳。
輕微的腳步聲,如同狸貓,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來人目標極爲明確,直接走向他方才翻找過的、存放承光年間記錄的那個書架。
黑暗中,傳來細微的紙張翻動聲,以及……火折子被擦亮的微弱聲響。
那人想燒掉這些記錄!
顧晏不再猶豫,猛地從陰影中躍出,低喝一聲:“誰!”
火光驟然熄滅!一道黑影反應極快,如同鬼魅,轉身就向門口竄去。
顧晏豈能容他逃走,立刻追擊。然而他病體沉重,動作稍滯,眼看那黑影就要奪門而出——
“此路不通。”
一個清冷的女聲淡淡響起。
與此同時,一道銀芒在門口一閃而逝。
“呃!”那黑影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前沖之勢戛然而止,踉蹌着捂住了小腿。
沈知意手持另一盞風燈,緩緩從門旁的陰影裏走了出來,燈光映亮她平靜無波的臉。她方才射出的,並非淬毒的銀針,而是一枚普通的石子,力道與角度卻拿捏得恰到好處,足以讓來人暫時失去行動能力。
顧晏趁機上前,一把扣住那人的肩膀,將其扭轉過來。
風燈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對方的臉。
竟然是被派去看守蘇婉兒的兩個家丁之一,阿福!
阿福臉上滿是驚惶,眼神閃爍,不敢與顧晏對視。
“阿福?”顧晏眉頭緊鎖,聲音冰冷,“誰指使你來的?想燒掉什麼?”
“大……大少爺……小的,小的只是……”阿福支支吾吾,汗如雨下。
沈知意走到方才阿福意圖縱火的書架前,撿起地上掉落的那幾頁蘇瀚海的札記殘頁,又看了看旁邊幾冊明顯被動過的顧家航運記錄。
“看來,有人不想讓顧公子你,看到這些陳年舊賬啊。”她晃了晃手中的殘頁,語氣帶着了然的嘲諷,“是怕顧家‘英明神武’的老太爺,形象崩塌得太徹底麼?”
顧晏臉色鐵青,盯着阿福:“說!”
阿福嚇得渾身一抖,撲通跪倒在地:“大少爺饒命!是……是趙伯!是趙伯生前讓小的這麼做的!他說……說若是有人來查承光二十八年的舊賬,尤其是關於蘇家海難的,就想辦法……想辦法把東西弄走,或者……或者燒掉!”
趙伯?!
顧晏和沈知意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
趙伯竟然也參與了掩蓋真相?他侍奉顧家五十年,是祖父最信任的心腹,他知道一切!所以蘇婉兒才會去找他套話,所以他必須死!因爲他不止是知情者,更是當年的……參與者之一?
蘇婉兒殺他,是爲了滅口,也是爲了復仇。
那指使阿福今夜前來銷毀證據的,又是誰?趙伯已死,是誰在背後繼續操控?
顧晏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這老宅裏的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得多。
沈知意卻蹲下身,看着跪地求饒的阿福,忽然問道:“趙伯讓你做事,許了你什麼好處?銀子?還是……幫你那個嗜賭如命,欠了一屁股債的弟弟平賬?”
阿福猛地抬頭,眼中閃過極度的驚駭:“你……你怎麼知道……”
沈知意站起身,不再看他,對顧晏道:“顧公子,看來你們顧家,從上到下,從五十年前到如今,這‘債’,欠得可是盤根錯節,牽連甚廣啊。”
她將手中的殘頁遞給顧晏:“這些東西,還是你自己收好吧。至於這位……”
她目光掃過面如死灰的阿福。
“或許,該讓他去陪陪他那位‘忠心耿耿’的趙伯,好好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