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很快被拖了下去,哀嚎求饒聲在寂靜的藏書閣外漸漸遠去,最終被深沉的夜色吞噬。
顧晏握着那幾張蘇瀚海的殘頁,手指微微顫抖。紙張粗糙的觸感,仿佛帶着五十年前海水的鹹腥與絕望。家族的根基,原來從一開始就浸泡在背叛與鮮血之中。他胸口窒悶,那團棉絮似乎又變成了鐵塊,沉甸甸地墜着。
“咳咳……”他忍不住又咳了起來,這一次,喉間的腥甜愈發明顯,一絲暗紅順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他玄色的衣襟上,迅速洇開,像一朵詭譎的花。
沈知意目光一凝,上前一步扣住他的手腕。指尖傳來的脈搏紊亂而微弱,帶着一種奇異的滯澀感。
“你……”她眉頭蹙起,語氣難得帶上一絲嚴肅,“不是舊疾復發。”
顧晏抬起眼,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露出一絲苦澀的自嘲:“是‘纏絲’……蘇婉兒說的,或許是真的。”
纏絲。慢性奇毒。下毒者,王氏。
沈知意鬆開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倒出一粒朱紅色的藥丸,遞到他嘴邊:“吞下去,能暫時壓住毒性。”
顧晏沒有多問,依言吞下。藥丸帶着辛辣的清涼,滑入喉管,胸口的翻騰似乎稍稍平復了些許。
“多謝沈姑娘。”他聲音沙啞。
“不必謝我。”沈知意收回手,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淡,“你要是現在就倒下了,這出戲,我一個人可唱不下去。”她目光轉向地上那盞被顧晏踢翻的風燈,以及散落一地的、記載着顧家“光輝”歷史的賬冊,“況且,你們顧家欠的債,可不止蘇家那一筆。”
她說着,取出那根淬毒的銀針,“這是我在蘇婉兒掉落的金簪旁撿到的另一根銀針,上面的毒我從未見過,毒性極強,我懷疑另有他人出手。”
顧晏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一凜。方才與阿福的糾纏,以及得知真相的沖擊,讓他幾乎快沒了頭緒。
接着,沈知意走到方才阿福意圖縱火的地方,蹲下身,借着手中風燈的光芒,仔細搜尋。除了散亂的賬冊,她還在書架底部的縫隙裏,發現了一點極其微小的、深褐色的碎屑,像是某種植物燃燒後留下的殘渣。她小心地用帕子包起。
“看來,今晚來這裏‘打掃衛生’的,不止阿福一個。”她站起身,將帕子收起,“有人想燒掉舊賬,有人……則想確保某些秘密,永遠埋在地下。”
顧晏看着她手中的帕子,眼神復雜:“你似乎……總能發現別人忽略的東西。”
“沒辦法,”沈知意拍了拍裙角並不存在的灰塵,“誰讓我是個‘瘋子’,瘋子看東西的角度,總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她這話帶着自嘲,卻又透着一種洞悉世情的冷澈。
兩人離開藏書閣,重新回到風雨暫歇、卻更顯陰森的庭院中。夜色濃稠,只有他們手中一盞風燈,散發着微弱而固執的光暈。
“那根針,”顧晏頓了頓,開口問道,“你有什麼頭緒嗎?”
沈知意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顧公子,你覺得蘇婉兒,像是能用出那種淬毒銀針的人嗎?”
顧晏回想起蘇婉兒平日那柔弱溫婉、連只螞蟻都不忍踩死的模樣,再對比那根針尖幽藍、散發着詭異甜腥的毒針,緩緩搖頭:“不像。”
“我也覺得不像。”沈知意淡淡道,“那毒藥性猛烈,配制手法也極爲刁鑽,非精通此道者不能爲。蘇婉兒或許懂些藥理,能弄到醉夢散,但這毒針……層次高出太多。”
她頓了頓,繼續道:“而且,那針出現在她意圖自盡的金簪旁,太過巧合。我更傾向於,是有人想在她‘畏罪自盡’後,確保她再無開口的可能。只是沒想到,我會搶先一步打落她的金簪,又發現了那根針。”
顧晏背脊升起一股寒意:“你是說……幕後還有黑手?蘇婉兒可能只是被利用,甚至……是被推出來頂罪的?”
“頂罪未必,合作或是被脅迫的可能性更大。”沈知意分析道,“蘇婉兒對顧家的恨意是真的,殺人的動機也是真的。但她的能力,或許不足以完成如此縝密的連環局。有人在她背後,提供了毒藥,策劃了嫁禍,甚至……可能在關鍵時刻,幫她處理了一些她處理不掉的‘麻煩’。”
比如,確保春分真的“自盡”了。比如,指使阿福來銷毀可能牽連到自己的舊賬。
“會是誰?”顧晏眉頭緊鎖,腦中飛快閃過一張張面孔。王氏?顧昀?還是某個隱藏得更深的人?
“誰知道呢?”沈知意語氣輕鬆,仿佛在談論今晚的月色不錯,“或許,那位真正的‘債主’,覺得蘇婉兒這復仇的戲碼還不夠精彩,想要親自下場,再加點料?”
她停下腳步,他們已經走到了通往各自住所的岔路口。
“顧公子,”她轉身,面對着顧晏,風燈的光暈在她清亮的眸子裏跳躍,“你身上的‘纏絲’,或許不只是王氏爲了給她兒子鋪路那麼簡單。可能,它也關系到某些人,不想讓你查下去的秘密。”
她將包着褐色碎屑的帕子塞到他手中:“這個,或許能幫你找到給你下毒的人,找個信得過的、懂藥材的人看看。”
顧晏握着那方還帶着她指尖微溫的帕子,心中百感交集。這個被他當衆退婚、被視爲瘋子的女子,在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的深淵裏,反而成了唯一可以短暫倚靠的浮木。
“沈姑娘,”他鄭重道,“大恩不言謝。待此事了結……”
“打住。”沈知意抬手打斷他,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略帶譏誚的、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顧公子,別急着許願,等你能活到此事了結,再說吧。”
她說完,不再看他,提着風燈,轉身便走進了西廂的黑暗中,背影決絕,沒有絲毫留戀。
顧晏獨自站在原地,手中緊緊攥着那方帕子和蘇瀚海的殘頁。夜風吹拂着他散落的鬢發,帶來刺骨的涼意。
家族的污穢,自身的危局,未明的黑手……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他肩上。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至少,在弄清楚所有真相,還清顧家欠下的所有“債”之前,他必須站着。
他抬起頭,望向沈知意消失的方向,那雙深邃的眸子裏,第一次燃起了近乎狠戾的、求生的火焰。
這盤棋,他必須堅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