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之行的後遺症持續了好幾天。
雲芷的大腦像是被塞進了一整個宇宙的信息,需要時間慢慢消化。她開始頻繁地問問題,有些問題讓許星辭忍俊不禁,有些則讓他不得不認真思考才能回答。
“那個會自己上下的樓梯……叫什麼?”
“自動扶梯。”
“爲何能自動?”
“靠電機驅動。”
“電機……又是何物?”
“……一種能把電能轉化成動能的機器。”
“電爲何能轉化成動能?”
許星辭不得不搬出初中物理課本,從最基本的電和磁講起。雲芷聽得似懂非懂,但很認真,還會做筆記。
“那個會發出‘嘀’聲、能知道東西多少錢的棍子……”
“掃碼器。”
“爲何一掃便知?”
“因爲商品包裝上有條形碼,儲存了信息,掃碼器讀取後傳給電腦。”
“條形碼……如何儲存信息?”
許星辭又得解釋二進制、編碼規則、計算機原理……講到後來他自己都頭大了。
“雲芷,”他無奈地說,“有些東西,我們暫時不需要知道得那麼深。先會用,以後再慢慢理解原理,好嗎?”
雲芷點點頭,但眼中還是閃爍着求知的光芒:“我只是……覺得這一切太神奇了。在我的時代,這些簡直是仙術。”
“不是仙術,是科技,”許星辭說,“是人類幾百年積累的知識和智慧的結晶。你慢慢學,會明白的。”
爲了幫助雲芷記憶和理解,許星辭想出了一個辦法:讓雲芷給超市裏看到的商品取“古風名字”。
“這樣你既能記住東西,又能練習語言表達,還能發揮你的想象力,”他說,“比如,薯片你可以叫它‘薄脆金縷衣’,可樂可以叫‘氣泡黑玉漿’……”
雲芷眼睛一亮:“這個有趣。”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他們的“課程”裏多了一項內容:商品命名遊戲。
許星辭會拿出手機,搜索各種商品的圖片,讓雲芷看,然後讓她取名。
第一張圖是薯片。
雲芷仔細觀察那金黃酥脆、卷曲如花瓣的形狀,沉吟片刻:“此物薄脆,色澤金黃,形如殘荷之衣……可稱‘薄脆金縷衣’。”
許星辭豎起大拇指:“好聽!”
第二張圖是可樂。
雲芷看着那深褐色的液體和上升的氣泡:“色如墨玉,內有氣泡翻涌,飲之辛辣激喉……‘氣泡黑玉漿’如何?”
“絕了!”
第三張圖是酸奶。
“潔白如凝脂,柔滑似酪漿……‘凝脂白玉酪’。”
第四張圖是巧克力。
“色如黑石,味甘而微苦,來自西域……‘西域甜蜜石’。”
第五張圖是方便面。
“面條曲折如雲,湯色赤紅,熱氣蒸騰……‘赤霞繞雲面’。”
雲芷取的名字一個比一個精彩,不僅貼切,還帶着古典詩詞的韻味。許星辭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一邊記錄,說這些名字要是用在廣告裏,絕對能火。
但遊戲不止於此。許星辭發現,雲芷在取名的過程中,會自然而然地問出關於商品的問題,從而學到更多知識。
比如取名“西域甜蜜石”時,她會問:“巧克力真的來自西域嗎?”
許星辭便給她講可可的起源、傳播歷史、制作工藝。
取名“凝脂白玉酪”時,她會問:“酸奶是如何制作的?與奶酪有何不同?”
許星辭便解釋發酵原理、乳制品分類。
取名“赤霞繞雲面”時,她會問:“面條何以能彎曲不折?湯料何以能久存不壞?”
許星辭便講食品加工技術、防腐原理。
不知不覺中,雲芷對現代商品的認知不再停留在表面,而是開始理解背後的科技、文化、經濟邏輯。她的問題也從“這是什麼”變成了“爲什麼這樣”“怎麼做到的”“有什麼影響”。
這種學習方式讓許星辭驚喜。他意識到,雲芷不是被動接受信息的容器,而是有思考、有聯想、能舉一反三的聰明大腦。她需要的不是填鴨式的灌輸,而是引導式的探索。
於是,他們的“課程”越來越像對話,而不是教學。許星辭提出話題,雲芷提問、思考、表達觀點,許星辭補充、糾正、擴展。有時候兩人會因爲某個問題爭論起來,比如關於“現代科技是否讓人變懶”,雲芷認爲“器物過巧,人或失勤勉之本”,許星辭則認爲“科技解放人力,讓人有精力追求更高價值”。
爭論往往沒有結果,但過程很有趣。雲芷的邏輯清晰,引經據典,許星辭則更務實,看重實際效果。兩種思維碰撞,常常能激發出新的視角。
在這個過程中,許星辭也更多地了解了雲芷的過去——不是直接的講述,而是從她的只言片語、思維方式、價值判斷中拼湊出的圖景。
她來自一個重視教育、尤其是人文教育的家庭。她讀過很多書,不只是四書五經,還有史書、筆記、詩文、甚至一些“雜學”。她學過琴棋書畫,也學過女紅烹飪,但這些不是“才藝展示”,而是“修身養性”的一部分。她對物質生活要求不高,但對精神世界有很高的追求。她敬畏自然,尊重傳統,注重禮儀,但也對知識充滿好奇。
一個典型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古代大家閨秀。
但許星辭也察覺到,雲芷的內心並不像表面那麼平靜。她偶爾會望着窗外發呆,眼神空茫;夜深人靜時,她的琴聲會變得哀婉;提到“家”“父親”“兄長”這些詞時,她會不自覺地沉默。
那些未說出口的傷痛,像暗流一樣在她心底涌動。
許星辭沒有追問。他知道,有些傷口需要時間才能愈合,有些記憶需要勇氣才能面對。他能做的,就是給她一個安全的環境,讓她慢慢適應,慢慢放下戒備,慢慢找到新的生活重心。
而這個重心,似乎正在形成。
超市之行後的第二個周末,書店照常舉行“琴書時光”。這一次,來了一個特別的客人——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由媽媽帶着。
小女孩對古琴很好奇,一直盯着雲芷看。彈琴結束後,她怯生生地走到雲芷面前,小聲問:“姐姐,我能摸摸琴嗎?”
雲芷愣了一下,看向許星辭。許星辭對她點點頭。
“可以,”雲芷輕聲說,“但要輕輕的。”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琴弦,又摸了摸琴身,眼睛亮晶晶的:“好光滑!姐姐,學這個難嗎?”
“不難,”雲芷說,“但要耐心。”
“我能學嗎?”
雲芷又看向許星辭。這個問題超出了他們預設的“安全回答範圍”。
許星辭走過來,蹲下對小女孩說:“小妹妹,學琴需要很長時間,而且要有老師教。姐姐現在還在學習其他東西,暫時不能收學生哦。”
小女孩有些失望,但還是很禮貌地說:“謝謝姐姐彈琴給我聽。”
她媽媽也走過來,對雲芷說:“姑娘,你彈得真好。我女兒聽了你的琴,回來就一直念叨要學。我們報了培訓班的古箏課,但她好像更喜歡古琴這種清雅的聲音。”
雲芷不知該如何回應,只是微微頷首。
母女倆離開後,雲芷看着她們的背影,輕聲說:“那個小女孩……讓我想起了我妹妹。”
許星辭一愣:“你還有妹妹?”
雲芷點點頭,又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曾經有。戰亂中……走散了。”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許星辭明白了。那未說完的話裏,藏着多少生離死別的故事。
“對不起,”他說,“我不該問。”
“沒關系,”雲芷搖搖頭,努力露出一個笑容,“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許星辭看得出,那笑容很勉強。
那天晚上,雲芷沒有彈琴。她早早回了房間,門關着,裏面很安靜。
許星辭坐在客廳裏,心裏不是滋味。他知道,雲芷在努力適應,在努力學習,在努力把過去埋藏在心底。但那些記憶不會真的消失,它們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某個相似的場景,突然涌上來,刺痛她。
他能做什麼呢?
除了陪伴,除了理解,除了在她需要的時候遞上一杯熱茶,說一句“我在”,他還能做什麼?
也許,他能做的,就是幫她在這個時代找到新的寄托,新的價值,新的……歸屬感。
那個想學琴的小女孩,也許是一個啓示。
如果雲芷的才能不僅能用來隱藏自己,不僅能用來賺錢,還能用來影響他人,傳遞美好……那是不是能給她更多堅持下去的動力?
許星辭拿出筆記本,開始寫寫畫畫。
也許,他們可以嚐試小範圍、非正式的教學?比如,每周安排一兩個小時,教一兩個真正感興趣的孩子或成人基礎的古琴知識?不收費,不張揚,只是純粹的分享?
也許,他們可以舉辦小型的傳統文化沙龍?邀請真正感興趣的人,一起讀書,賞畫,交流心得?
也許,他們可以……
他的思緒越飄越遠,筆下也越寫越多。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深,書店的燈還亮着。
樓上的房間裏,雲芷也許已經睡了,也許還在望着天花板發呆。
樓下的客廳裏,許星辭在爲一個來自千年前的靈魂,謀劃着一條在這個時代扎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