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餐廳的窗戶,在桌布上投下明淨的光斑。小米粥氤氳着熱氣,幾碟清淡小菜,一個切開的鹹鴨蛋,流着澄紅的油。平常的早晨,平常的餐點,卻讓熬了一夜的高玉良感到一種近乎奢侈的熨帖。
他安靜地吃着,動作有些遲緩,不僅僅是疲憊,更像是在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屬於“家”的寧靜。吳慧芬沒多問什麼,只是默默給他添了半碗粥。高小月還在睡懶覺,房間裏靜悄悄的。
吃完早飯,吳慧芬收拾桌子,高玉良起身,準備去換衣服上班。走到客廳,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書房的方向,門虛掩着,裏面那盞台燈應該還亮着,一夜未熄。那疊寫滿了字的稿紙,還攤在桌上。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進去。那篇文章,是他一夜掙扎的產物,是他爲自己劃定的防線和方向。但它太新,太燙,帶着他尚未完全冷卻的思緒和情緒。他需要一點距離,也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讓它發揮應有的作用,而不是貿然拋出,成爲新的靶子。
上午,省委有個經濟形勢分析會,是之前就定好的。高玉良準時出席。他換了一套深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的疲憊被恰到好處的嚴肅和專注掩蓋。他走進會議室時,已經有好幾個人到了。
“高書記。”有人打招呼,笑容標準,語氣如常。
“嗯。”高玉良點點頭,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他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似有似無地掠過自己,帶着探究,但很快又移開了。會議室裏的交談聲比平時低一些,空氣裏漂浮着一種微妙的、心照不宣的靜默。他知道,常委會上的風波,不可能不留痕跡。這裏的每個人,都在重新掂量他的分量,調整與他相處的距離。
李達康踩着點進來,步履生風,目不斜視地坐到自己的位置,打開筆記本,擰開鋼筆帽,一副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模樣,仿佛之前會上那場尖銳的交鋒從未發生。
沙瑞金最後一個進來,手裏端着保溫杯,表情平淡。會議照常開始,分析數據,研判形勢,討論對策。高玉良認真聽着,偶爾在本子上記幾筆,在輪到他發言時,就分管領域的經濟工作談了看法,思路清晰,措辭嚴謹,與往常並無二致。
他不再試圖去捕捉那些飄忽的視線,也不再費力揣測李達康面無表情下的心思,或是沙瑞金平淡語調裏的深意。他只是做好自己該做的部分,發言,傾聽,表態。他感到一種奇異的抽離,仿佛靈魂飄到了會議室上空,冷靜地觀察着下面的一切,包括那個正在發言的、名叫高玉良的省委副書記。
會議在中午前結束。人群散去。高玉良沒有急着離開,他收拾好文件,端起茶杯,慢慢啜飲着已經涼透的茶水。秘書小趙安靜地站在門口等候。
“小趙,”高玉良放下茶杯,聲音不高,“下午有什麼安排?”
“下午三點,政法委有個聯席會議,需要您出席。另外,組織部那邊送來了幾個擬調整幹部的補充材料,放在您辦公室了。其他就是一些需要閱批的文件。”小趙迅速回答道。
“聯席會你替我請假,就說我身體不太舒服,請昌明同志主持一下。”高玉良站起身,“下午我在辦公室,看看材料,處理文件。沒有特別緊急的事,不要讓人打擾。”
“好的,高書記。”小趙點頭,眼神裏飛快地閃過一絲了然。他跟在領導身邊有些年頭了,能敏銳地察覺出領導狀態和節奏的細微變化。高書記今天看起來平靜,但這平靜之下,似乎醞釀着什麼。請假不去參加那個並非特別緊要的聯席會議,就是一個信號。
回到辦公室,高玉良關上門,將外套掛好。他沒有立刻處理文件,而是走到窗前,望着樓下院子裏已經開始凋零的梧桐樹,站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回到辦公桌後,拿起內線電話,撥通了省委政研室主任的號碼。
“老陳,我高玉良。有件事,你組織研究室的筆杆子們,幫我琢磨琢磨。”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最近我在思考新形勢下幹部隊伍建設,特別是選人用人導向的一些問題。有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形成了一篇初稿,回頭我讓小趙給你送過去。你找幾個可靠的、理論功底扎實的同志看看,提提意見,打磨一下。注意,範圍要小,僅限於你指定的、絕對可靠的同志。文章是探討性質的,不代表任何官方意見,也不要外傳,更不要署我的名。明白嗎?”
電話那頭的陳主任顯然有些意外,但立刻反應過來,連聲答應:“明白,明白!高書記您放心,我一定親自把關,找最可靠的同志,嚴格按照您的要求辦!”
“嗯,好。”高玉良沒再多說,掛了電話。
這是第一步。那篇文章,需要經過“研究”和“打磨”,讓它看起來更客觀,更像是一篇深思熟慮的學術探討或工作思考,而不是他高玉良在特定情境下的即時反應。政研室的老陳是他用慣的人,謹慎,周到,嘴也嚴。通過他的手,文章能在一個極小、可控的範圍內流傳,既能試探某些反應,又不會過早暴露他的全部意圖。
處理完這件事,他才開始批閱文件。組織部送來的幹部調整材料,他看得格外仔細。名單裏沒有祁同偉,也沒有任何與他關系過於密切的人。這既是一種避嫌,或許也是一種無聲的警告。他拿起筆,在一些名字後面寫下意見,措辭嚴謹,評價力求客觀,不偏不倚。他批閱得很慢,似乎每一個字都在權衡。
其間,手機震動了幾次。有祁同偉發來的短信,措辭小心地詢問他今天的安排,字裏行間透着不安和試探。高玉良看了一眼,沒有回復。現在不是安撫祁同偉的時候,也不是和他深入討論的時機。他需要祁同偉冷靜,更需要他自己先穩住陣腳。
還有幾個其他方面的電話,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都沒有接。他知道那些電話的目的,無非是打探、慰問,或者尋求某種暗示。他不想,也不需要在這個時候與任何人進行不必要的溝通。
整個下午,他都在處理這些日常事務。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具體的、瑣碎的工作上,反而讓他的心境漸漸平復下來。那些翻騰的焦慮、不甘和憤怒,被暫時壓制,沉澱到意識深處。他像一台精密而冷靜的機器,按照既定的程序運轉,輸入問題,輸出批復。
快下班時,秘書小趙敲門進來,送來了幾份需要他過目的簡報,並低聲匯報:“高書記,沙書記的秘書剛才來過電話,問您明天上午有沒有空,沙書記想就幾項工作聽聽您的意見。”
高玉良的目光從文件上抬起。沙瑞金主動約談。
“知道了。回復沙書記辦公室,我明天上午有空,具體時間請他們安排。”他平靜地說。
“好的。”小趙記錄下來,猶豫了一下,又問,“高書記,您臉色還是不太好,要不要請保健局的醫生來看看?”
“不用,沒休息好而已。”高玉良擺擺手,“今天沒什麼事了,你也早點下班吧。”
小趙離開後,辦公室重新安靜下來。高玉良靠在椅背上,閉上眼。主動約談……沙瑞金想談什麼?是就常委會上的議題做進一步溝通,表達某種“安撫”或“解釋”?還是另有安排,或者,是新一輪的試探?
他不再感到慌亂,反而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該來的總會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理清自己的思路,守住自己的原則,然後,見招拆招。
下班回家,吳慧芬看出他眉宇間的倦色,沒有多問,只默默準備了清淡的晚餐。高小月已經返校了,家裏又恢復了兩人世界的安靜。吃飯時,電視裏播着新聞,大多是經濟向好、社會穩定的消息,一片祥和。高玉良安靜地吃着,偶爾和妻子聊兩句家常,絕口不提工作。
晚上,他沒有再進書房。那篇文章已經送走,像一個放出去的信標。他洗了澡,早早上床,卻依然難以立刻入睡。黑暗中,他睜着眼睛,聽着枕邊妻子均勻的呼吸聲,思緒不由自主地飄散。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還是講師時,在課堂上對學生說過的話:“政治,是可能性的藝術,也是妥協的藝術,但歸根結底,是信念和選擇的藝術。你選擇成爲什麼樣的人,就會走什麼樣的路,最終留下什麼樣的痕跡。”
那時說得多麼輕鬆,多麼篤定。仿佛那條正確的路永遠清晰可見,只需鼓起勇氣走下去便是。
如今,路就在腳下,卻迷霧重重,岔道叢生。每一個選擇,都可能通向未知的境地,帶來無法預料的後果。信念在現實的礁石上撞擊,發出空洞的回響。妥協的界限在哪裏?堅持的代價又是什麼?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翻了個身。明天,還要面對沙瑞金。還要面對這盤沒有硝煙,卻處處殺機的棋局。
他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睡着的。只記得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腦海裏反復回響的,是昨晚寫在那篇未署名文章末尾,最後被他又劃掉的幾個字——“但求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