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後,聽筒裏的忙音仿佛還在耳邊縈繞,伴隨着飛機引擎的轟鳴和窗外不曾停歇的風雨聲。林悠悠將手機緊緊捂在胸口,那裏仿佛揣了一只受驚後又被人溫柔安撫的兔子,依舊跳得飛快,卻不再是純粹的恐慌,而是混雜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悸動。
“等你。”
簡單的兩個字,在他的口中說出,帶着他特有的冷靜和克制,卻像是一道暖流,強勢地注入了她因顛簸和恐懼而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發麻,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那份過於洶涌的情緒。
“林悠悠,你還好嗎?”乘務長關切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將她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我沒事,乘務長。”林悠悠迅速抬起頭,努力平復呼吸,臉上重新掛上專業的微笑,盡管眼底還殘留着一絲未散的水汽和異樣的光彩。她將手機妥善收好,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此刻,機場廣播再次響起,通知乘客飛機即將在備降場降落,請大家再次確認安全帶系好。客艙內響起一片鬆了口氣的聲音。
林悠悠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個人情緒強行壓下,全身心投入到後續的工作中。引導乘客,確認安全,準備降落……每一個步驟她都做得比平時更加專注和用力,仿佛體內被注入了一種新的力量。
她知道,在某個被暴雨籠罩的城市角落裏,有一個人,知道她正在經歷什麼,並且……在等她平安回去。
這個認知,像是一顆定心丸,也像是一盞溫暖的指明燈,照亮了這糟糕天氣帶來的所有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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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最終安全降落在備降機場。由於目的地天氣依然惡劣,所有乘客需要下機在候機樓等待進一步通知。一系列忙碌的安置工作後,時間已經接近午夜。
林悠悠和機組同事疲憊地坐在指定的休息區。外面的雨勢依然很大,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她拿出手機,電量已經告急。猶豫了一下,她還是點開了通訊錄,看着那個剛剛撥進來的號碼,指尖懸在屏幕上方,久久沒有動作。
要給他發個消息報平安嗎?
會不會太打擾他?
他……會不會已經休息了?
各種念頭在腦海裏打架。最終,擔心電量耗盡無法聯系外界的理智占據了上風,她只是簡單地在同事群裏報了平安,並沒有單獨聯系顧衍之。
也許,他那句“等你”,只是情急之下的客套話?她不應該過分解讀,更不應該去打擾他。
將手機塞回口袋,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但精神卻因爲那個電話而處於一種奇異的亢奮狀態。腦海裏反復回放着通話的每一個細節,他的聲音,他的話語,他短暫的沉默……每一個瞬間都被她拿出來反復品味,心裏像是含着一顆糖,慢慢地融化,甜意絲絲縷縷地滲入每一個細胞。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因爲電量問題而放棄發送消息的時候,城市的另一端,顧衍之並沒有休息。
他回到了那間狹小的次臥,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腦處理公務,也沒有入睡。他只是坐在書桌前那把並不舒適的椅子上,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暗着,手機就放在手邊,屏幕朝上。
窗外的暴雨聲成爲了唯一的背景音。他姿態看似放鬆地靠着椅背,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着木質表面,頻率緩慢而穩定。另一只手,則時不時地拿起手機,點亮屏幕,看一眼時間,或者確認是否有新的消息或來電,然後又面無表情地放下。
房間裏只開了一盞昏暗的台燈,光線勾勒出他冷峻的側臉輪廓,那雙深邃的眼眸在陰影下,顯得比平時更加幽暗難測。
他在等。
等一個確切的消息。
等一個“安全落地”或者“已安置”的信號。
這種被動等待的狀態,對他而言是極其陌生且低效的。他習慣於掌控一切,習慣於由他來決定節奏和方向。然而此刻,他卻只能坐在這裏,依靠着可能隨時因爲天氣或通訊問題而中斷的外部信息,來確認那個小空乘的安危。
這種感覺並不好。這種脫離掌控的焦灼感,像是一根細細的線,纏繞在他的心頭,並不劇烈,卻持續地帶來不適。
他甚至再次調出了航空公司的App,查看那趟航班的最新動態。顯示狀態依舊是“備降”,沒有進一步的更新。
時間在雨聲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似乎被拉長了。
他想起電話裏她帶着顫音的那句“顧先生”,想起她描述顛簸時努力維持鎮定卻依舊泄露出的那一絲脆弱。一種極其細微的、類似於心疼的情緒,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現。
他蹙了蹙眉,試圖將這不合時宜的情緒壓下去。他告訴自己,這只是一點基於人道主義的、對臨時室友的合理關切。
然而,當手機屏幕因爲長時間未被操作而再次暗下去時,他幾乎是立刻又伸手將它點亮。屏幕上幹淨得像他的書桌,沒有任何來自她的新信息。
一種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覺的失落感,如同窗外的雨絲,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來。
他是不是……應該主動再問一句?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理性地否決了。一次通話已經足夠“逾矩”,再次聯系,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復雜,讓他這種莫名的“關心”顯得更加可疑和不理智。
他閉上眼,靠在椅背上,強迫自己不再去看手機。然而,聽覺卻變得異常敏銳,任何一點類似消息提示音的細微聲響,都會讓他瞬間睜開眼眸。
這是一種無聲的、焦灼的守候。與他平日裏雷厲風行、果決狠厲的形象大相徑庭。若是被商場上那些對手看到他此刻的樣子,怕是會驚掉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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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經過漫長的等待,目的地天氣好轉,飛機終於獲準再次起飛。當飛機沖破雲層,平穩地飛行在清朗的夜空時,林悠悠看着舷窗外璀璨的星河和下方遙遠地面上的萬家燈火,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徹底放鬆下來。
疲憊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幾乎在乘務員座位上就睡着了。
飛機在目的地機場平安落地,旅客下機完畢,機組人員完成所有後續工作,走出機場時,天色已經蒙蒙亮。雨後的清晨,空氣格外清新,帶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林悠悠拖着飛行箱,和同事們道別,準備乘坐機組車返回公司安排的酒店休息。她拿出快要沒電的手機,想看看時間,屏幕卻在她按亮的瞬間,徹底黑屏了。
沒電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將手機塞回口袋。也好,可以徹底清淨地休息一下了。只是……心裏那點關於是否要聯系顧衍之的糾結,也隨之煙消雲散。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她並不知道,在她手機關機前的最後一刻,那個被她置頂在通訊錄裏、卻沒有存名字的號碼,曾短暫地亮起過一下,顯示有一條未發送成功的草稿信息,內容只有簡短的四個字:“已平安。” 只是電量終究沒能支撐它發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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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補覺醒來的林悠悠,在酒店房間給手機充上電。開機後,除了幾條工作群消息和家人的問候,並沒有那個期待中的號碼發來的信息。
心底那一絲微小的失落再次浮現,但很快就被她甩開。她爲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有些好笑。本來就是嘛,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真的……一直等她消息?
她收拾好心情,和同事一起吃了晚飯,然後搭乘晚班機返回基地城市。
拖着飛行箱,再次踏上回出租屋的那條熟悉小路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夜風微涼,吹散了她最後的睡意。想到馬上就要回到那個有他在的空間,她的心跳又不自覺地加快了幾分。
他會在家嗎?他……會不會問起昨天的事情?
走到樓下,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四樓那個熟悉的窗口。
次臥的窗戶,透出着溫暖的、鵝黃色的燈光。
他在家。
這個認知,讓她的腳步瞬間輕快了起來。一種“歸家”的安心感,混合着某種隱秘的期待,充盈在心間。
她加快腳步,走上樓梯,用鑰匙輕輕打開了房門。
玄關的燈亮着,客廳裏很安靜。她換好拖鞋,放下飛行箱,動作下意識地放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就在這時,次臥的門,“咔噠”一聲,開了。
顧衍之站在門口。他依舊穿着家居服,似乎剛從書桌前起身。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從上到下,快速地掃視了一遍,像是在確認什麼。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依舊是那副清冷的樣子。但在四目相對的瞬間,林悠悠卻敏銳地捕捉到,他深邃的眼眸深處,似乎有那麼一絲極淡的、如同水中浮光般一閃而過的……鬆懈?
是她的錯覺嗎?
“回來了。”他開口,聲音是一貫的平穩低沉,聽不出任何波瀾。
“嗯,回來了。”林悠悠點點頭,心髒卻因爲他這句平常的問候而微微加速。她站在玄關,看着他,猶豫着要不要主動提起昨天的事情。
顧衍之卻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問她任何關於航班、關於天氣的問題。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早點休息。”
說完,他便轉身,走回了次臥,關上了門。
和往常一樣,簡潔,疏離。
林悠悠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關上的門,心裏那點剛剛升起的期待和熱度,仿佛被細微的涼風吹散了一些。
果然……是她想多了吧。那個電話,或許真的只是他基於“基本常識”的客套關心。
她有些失落地低下頭,換了鞋,準備回自己房間。
然而,就在她經過客廳的茶幾時,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茶幾上,和往常一樣,擺放着那瓶被他精心打理過的雛菊。但在花瓶旁邊,多了一個東西。
一個白色的、印着某知名品牌Logo的紙袋。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種不可思議的預感襲上心頭。她遲疑地走過去,低頭看向紙袋裏面。
裏面靜靜地躺着一盒精致的巧克力,以及一杯……用透明塑料杯裝着的、封口嚴實的熱飲。杯壁上還凝結着細小的水珠,摸上去,是溫熱的。杯身上貼着的標籤寫着——熱牛奶。
牛奶旁邊,還有一張對折的、質地硬挺的便籤紙。
林悠悠的手指微微顫抖着,拿起那張便籤紙,打開。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打印體,幹淨利落,如同他本人:
“補充能量,助眠。”
沒有落款,沒有多餘的話。
可是,這一瞬間,林悠悠卻覺得自己的眼眶猛地一熱,視線迅速模糊了起來。
所有的失落、所有的猜測、所有的自我懷疑,在這一刻,都被眼前這杯溫熱的牛奶和這盒安靜的巧克力徹底擊碎。
他沒有問。
他卻什麼都做了。
他注意到了她通宵飛行、凌晨才歸的疲憊。
他用這種無聲的方式,表達着他的……關心。
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下來,滴落在便籤紙上,暈開一小片溼痕。她卻忍不住揚起了一個帶着淚花的、無比燦爛的笑容。
她拿起那杯溫熱的牛奶,捧在手心。那溫度,透過杯壁,穩穩地傳遞到她的掌心,再一路暖到她的心底最深、最柔軟的地方。
窗外,夜色溫柔。
屋內,牛奶溫熱,雛菊靜放。
所有的等待與守候,似乎都在這一杯無聲的暖意中,找到了最好的歸宿。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