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測試廳裏的無聲戰爭
凌晨五點,天還未亮,城市像一頭沉睡的巨獸,呼吸低緩。
蘇晚背着那支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腳步輕而穩地走在空蕩的街道上。
包裏只有一支筆、一張紙、一台舊手機,還有阿娟塞給她的錄音筆——冰涼的金屬外殼貼着她的掌心,仿佛一塊沉默的證詞。
她沒再回劇團那間廢棄的化妝間。
昨晚趙志高的聲音還在耳邊炸響:“誰敢幫她,就滾出劇團!”皮靴踩碎她最後一張設計稿時,發出刺耳的撕裂聲。
那些被她一筆一劃勾勒出的光影構想,全成了地上殘破的紙屑。
可她沒有哭,甚至沒有抬頭。
因爲她知道,眼淚治不好傷,但作品可以。
老馬修好的小台燈靜靜躺在包底,燈罩上還留着一道膠水粘過的裂痕。
他寫的那張紙條被她夾在手機殼裏:“光是你自己點的,別讓人掐滅。”這句話,比任何安慰都更鋒利地扎進她心裏——是啊,她不是蘇家千金,不是陸景行口中“攀高枝的贗品”,她只是蘇晚,一個靠雙手把夢想從泥裏托起來的人。
市藝術中心B區測試廳外,晨霧未散。
鐵門拉開的一瞬,冷光傾瀉而出。
程野站在高台上,黑衣筆挺,目光如刀。
他身後坐着三位評審,神情淡漠,像是來驗收一場注定失敗的表演。
大廳中央已擺好幾組材料台:一堆廢舊木板、幾卷褪色LED燈帶、一台老舊投影儀——這就是全部。
“規則很簡單。”程野聲音不高,卻穿透整個空間,“四小時,獨立完成,主題‘重生’。不允許外援,不允許成品預裝。超時或違規者,直接淘汰。”
話音落,其他參試者紛紛動身。
大多是年輕面孔,穿着名牌運動鞋,背着專業工具包,一邊清點材料一邊低聲議論。
“這條件也太苛刻了吧?連電鑽都不給配?”
“聽說去年有人做了一半崩潰退出……”
“哎,你看那個女的,穿成這樣也敢來?是不是走錯片場了?”
他們的目光齊刷刷落在蘇晚身上。
她一身洗舊的牛仔褲,磨邊的帆布鞋,頭發簡單扎成馬尾,臉上沒有妝容,只有眼底淡淡的青黑,泄露了徹夜未眠的痕跡。
她沒理會嘲諷,徑直走到自己的區域,放下包,蹲下身,開始檢查每一塊木材的紋理與承重結構。
時間一分一秒推進。
七點整,所有人心跳加速。
有人忙着搭建框架,有人糾結燈光編程,更多人在反復調試投影角度——可沒人看得懂蘇晚在做什麼。
她將木板鋸成十二段等長條狀,再以特定傾斜度拼接,形成一條緩緩螺旋上升的路徑,宛如從深淵攀向天際的脊梁。
接着,她用熱熔膠固定LED燈帶,沿着木紋纏繞出脈沖般的節奏線,像心跳復蘇,又像血液重新奔涌。
最關鍵的一步,她打開了手機。
屏幕上跳出一個加密文件夾,標題是《月光穹頂·原始數據》。
這是她三年前,在無數個被陸景行譏諷“不務正業”的夜晚,獨自研究的動態光影系統。
通過捕捉呼吸頻率,調節投影亮度與色溫,讓舞台產生“生命感”。
當時他說:“你學這些有什麼用?舞美又不是科學實驗。”
現在,她要用它證明——真正的藝術,從來不止於裝飾。
她快速調取參數,結合現場投影儀的高度和角度,設置自動感應程序。
只要有人靠近裝置,光影便會隨觀者的呼吸緩慢明滅,如同沉睡的靈魂正在蘇醒。
八點半,測試廳內氣氛愈發凝重。
其他人已經開始收尾,有的作品宏大卻空洞,有的精致卻缺乏靈魂。
而蘇晚的裝置尚未完全點亮,仍像個未完成的秘密。
直到九點十七分,她終於接通最後一根線路。
刹那間,燈光順着螺旋木架向上蔓延,明暗交替,節奏穩定,仿佛某種古老的生命律動。
投影在牆面展開一片幽藍星空,中央一顆星緩緩升起,軌跡正對應裝置的上升曲線。
整個廳安靜了一秒。
一位評審微微坐直了身體。
程野依舊面無表情,可指尖輕輕敲擊扶手的頻率,暴露了他的關注。
蘇晚退後兩步,靜靜看着自己的作品——它不高大,也不華麗,但它有呼吸,有掙扎,有從黑暗中爬出來的意志。
就像她自己。
忽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所有人回頭。
趙志高推門而入,臉色鐵青,目光如刀般釘在蘇晚身上。
“她是偷學我劇團創意的騙子!”他怒吼,聲音震得天花板微顫。
混亂瞬間爆發。
有人驚呼,有人退開,評審們皺眉起身。
就在衆人視線聚焦於門口之際,趙志高猛地沖上前,手臂一揮——
“哐當!”
裝置一角被狠狠撞倒,LED燈帶斷裂,光影驟然熄滅一片。
空氣死寂。
所有人都等着看她崩潰、求饒、跪地痛哭。
可蘇晚只是輕輕吸了一口氣。
她沒有尖叫,沒有撲過去搶救殘骸。
而是彎腰,冷靜地拆下了那根受損最嚴重的木架,指尖迅速剝離燈帶接口,眼神清明如初雪。
仿佛剛才那一擊,早在她預料之中。
九點五十分,距離測試結束僅剩十分鍾。
裝置一角倒塌的餘音仍在空氣中震顫。
斷裂的LED燈帶垂落在地,像一條被斬斷的光脈,原本流暢的生命律動戛然而止。
評審席上有人搖頭,低聲嘀咕:“功虧一簣。”趙志高站在廢墟邊緣,嘴角揚起一絲冷笑,仿佛已經看見蘇晚跪地哀求、顏面盡失的模樣。
可蘇晚沒有看他。
她的目光沉靜如深湖,指尖卻快如疾風。
她蹲下身,迅速拆解那根傾倒的主結構木架,動作精準得如同外科手術——每一處接口、每一段線路都了然於心。
這不是補救,而是一次重構。
“她在幹什麼?”有人低語。
只見她將斷裂的部件重新組合,用熱熔膠與細鋼絲固定成一組懸空的碎片造型,錯落漂浮在螺旋路徑上方,宛如一場靜止的崩塌。
緊接着,她重啓投影程序,調出一段全新動畫:幽藍星空中,那顆上升的星辰驟然炸裂,化作萬千光點,又緩緩凝聚,重生爲更耀眼的存在。
牆面光影流轉,一行字悄然浮現——
“破碎亦可新生。”
全場死寂。
那不是炫技,而是一種近乎殘酷的坦白。
它不再掩飾傷痕,反而將毀滅本身變成藝術的一部分。
燈光隨觀者呼吸明滅的系統仍在運行,仿佛這殘缺的裝置比完整時更有生命力,更真實,更痛,也更美。
程野終於站起身。
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一步步走下高台,黑衣襯得他如寒夜降臨。
所有人的視線隨着他移動,心跳不自覺地同步加速。
他在蘇晚面前停下。
距離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鏡片後那雙深邃眼眸裏的波動——不是欣賞,是震動。
“你改了我的題。”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卻帶着不容忽視的重量。
蘇晚緩緩抬頭,臉上沒有得意,也沒有委屈。
她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回道:
“不,我只是完成了它。”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程野從西裝內袋抽出一份文件,遞到她面前。
白色封面上印着燙金字樣:國家大劇院《幻夜之城》項目組。
“下周缺一名助理舞美設計師,試用期三個月。”他說,語氣平淡得像在宣布天氣,“希望你不會讓我後悔這個決定。”
質疑聲立刻響起。
“她連正規院校都沒讀過!”一位評審皺眉,“這種項目怎麼能交給一個無名之輩?”
程野淡淡掃去一眼,全場噤聲。
“她做的東西,”他聲音不高,卻如刀鋒劃過,“會讓人忘記學歷。”
蘇晚接過合同,指尖微顫。
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太久未曾握過屬於自己的機會。
這份薄紙重若千鈞,承載着無數個通宵伏案的夜晚、被人踩碎的設計稿、冷眼與譏諷中咬牙堅持的信念。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工整寫下——蘇晚。
不是蘇家小姐,不是聯姻工具,不是誰的替身。
就是她自己。
走出測試廳時,晨光正刺破雲層,灑在藝術中心灰白色的外牆上。
陽光灼眼,她卻沒有抬手遮擋。
風吹起她馬尾末端的一縷發絲,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遠處城市高樓林立,燈火漸熄,新的一天正式開始。
而在某棟頂級醫院的辦公室裏,一份匿名寄來的測試錄像正靜靜播放。
屏幕前的男人佇立良久,指節輕叩桌面,唇角微不可察地揚起。
命運的齒輪,已悄然轉動。
清晨七點,國家大劇院B區施工通道口,金屬探測門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