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酥的身影剛一出現在假山石旁,甚至未完全從翠竹掩映的小徑中走出,沈高義那雙訓練有素的眼睛便已捕捉到了。
他侍立在涼亭外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本就是他的職責。更重要的是,自蘇嬪娘娘踏入這片區域起,他眼角的餘光就敏銳地察覺到,皇上那原本落在婉嬪身上,或者說落在虛空處的眼神,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雖然皇上並未轉頭,姿態依舊,但沈高義就是知道,皇上看見了。
這些日子,皇上忙於前朝政務,西南雖定,但後續安撫、將領封賞、乃至寧王世子一案殘留的暗流,樁樁件件都需聖心獨斷,皇上幾乎是日日宿在御書房,鮮少踏足後宮,偶有片刻閒暇,沈高義曾不止一次瞥見,皇上會望着御書房內那張往日蘇貴妃常坐的、如今空置的紫檀木椅出神,那眼神復雜難辨,有探究,有慍怒,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名爲“不習慣”的情緒。
沈高義心裏跟明鏡似的,皇上心裏,是有蘇嬪娘娘的,只是這心思,可能是被前朝的權衡、被帝王的驕傲、被過往的嫌隙層層包裹,連皇上自己恐怕都未必願意承認。
因此,當沈高義看見蘇酥不僅沒有像從前那樣,如同一只歡快的鳥兒般立刻飛撲過來,反而在看清亭中人的瞬間,毫不猶豫地轉身欲走時,他心中暗道一聲:“這可不行!”
他幾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反應,若是從前,蘇嬪娘娘見了皇上,哪次不是眉眼彎彎、不管不顧地黏上來,恨不得掛在皇上身上才好?如今這……怎麼越是見了,反倒越躲了呢?這要是讓皇上眼睜睜看着她走了,回頭這滿腔說不清道不明的悶氣,還不是得撒在他們這些奴才身上?
於是,他立馬就喊住了她。
涼亭內,歷千撤在蘇酥身影出現的那一刻便已看見了她。
初春的陽光勾勒着她窈窕的身影,比上次在慈寧宮見到時,似乎豐腴了些許,卻更顯珠圓玉潤,一身淡粉色的宮裝,比之前素淨的答應服飾明麗,卻又不失雅致,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眼間那股曾經咄咄逼人的明豔,似乎被一種沉靜的柔光所取代,反倒更抓人眼球,她只是站在那裏,就像一幅活過來的春景圖。
可她竟然裝作看不見他就想走?!
這個認知,讓歷千撤心頭莫名竄起一股無名火。她就這麼不願見到他?從前那股不管不顧往他身邊湊的勁兒呢?
“既然來了,還躲什麼?”歷千撤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慣有的清冷威儀,穿透並不算遠的距離,清晰地落入蘇酥耳中。“過來。”
蘇酥背對着他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再轉身時,臉上已掛上了合乎規矩、卻毫無熱度的淺淡笑容,她緩步走向涼亭,步履從容,裙裾微漾,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一般標準。
“臣妾參見皇上,參見婉嬪姐姐。”她屈膝行禮,姿態無可挑剔,眼神低垂,落在亭內光潔的青石地面上。
慕寒煙早已起身,微笑着還了半禮:“蘇嬪妹妹不必多禮。”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這位久聞其名的女子。入宮後,她從宮人竊竊私語中聽聞過這位曾經的蘇貴妃是何等驕縱跋扈,如何仗着太後寵愛橫行六宮,可眼前這人,安靜,恭順,甚至帶着幾分疏離,與傳聞中那個鮮活張揚、敢愛敢恨的形象,實在相去甚遠,是傳聞有誤,還是……經被貶一事,她真的徹底變了?
“蘇嬪妹妹也是來御花園賞景的?真是巧了。”慕寒煙聲音溫和,試圖打破這略顯凝滯的氣氛,“方才皇上正賞臣妾用新進貢的雲霧茶和這幾樣點心,妹妹若是不嫌棄,也一同坐下嚐嚐可好?”她指了指石桌上擺放精致的幾碟糕點。
蘇酥這才抬起眼簾,目光快速掃過石桌,也就是在這一刹那,與慕寒煙距離一拉近,看着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一個幾乎被她遺忘的驚雷猛然在腦海中炸響。
前世,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過幾日的賞梅宴!慕寒煙小產!
她最近沉迷於長信宮吃吃喝喝的安逸日子,竟將這件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拋到了腦後!冷汗瞬間浸溼了內衫。
“多謝婉嬪姐姐美意。”蘇酥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聲音盡量保持平穩,“那臣妾就卻之不恭了。”她需要觀察慕寒煙,然後想辦法避開即將到來的風暴。
見她應下,歷千撤沒說什麼。
蘇酥目光微垂,掠過那兩個她此刻最不願靠近的人,那抹明黃身影,是她前世癡戀與今生恨意的源頭,多看一眼都覺心口滯澀。
她腳下不着痕跡地一轉,選了離歷千撤最遠、靠近慕寒煙一側的石凳坐下。心下冷然,此人雖占盡了他的恩寵,但上一世到底不曾主動出手害過自己性命,兩害相權,暫且借她身邊這片地方,避開那真正下令賜死她的人才最緊要。
她姿態優雅地斂裙坐下,背脊挺得筆直,如同風中修竹,卻自始至終,沒有再看歷千撤一眼。
這種刻意的忽視,讓歷千撤心中的不悅更甚,他從她進入亭子起,目光就有意無意地落在她身上,他看着她低垂的、長而密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投下淡淡的陰影;看着她因緊張或無意識微微抿起的、泛着天然嫣紅的唇瓣;看着她坐下時,那纖細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即便穿着寬鬆宮裝也難掩的、起伏有致的玲瓏身段。她比之前更美了,那種美褪去了浮躁和攻擊性,像一顆被細心打磨後的珍珠,溫潤內斂,光華自蘊。
可她偏偏對他視而不見!
慕寒煙將一盞新沏的茶推到蘇酥面前,淺笑道:“妹妹嚐嚐這茶,說是長在雲霧山巔,一年也只得那麼幾兩,入口甘醇,別有韻味。”
蘇酥端起茶盞,指尖微涼,輕聲道謝:“姐姐費心了。”她小啜一口,茶香清冽,確實好茶,只是此刻她心神不寧,再好的茶也品不出滋味。
“聽聞妹妹近日在長信宮中靜養,抄寫佛經,可是還在爲太後和皇上祈福?”慕寒煙狀似隨意地找着話題,實則也在小心試探,她總覺得這位蘇嬪安靜得有些過分,不像失寵妃嬪該有的怨懟,也不像欲擒故縱的做作。
蘇酥放下茶盞,眼觀鼻,鼻觀心,答道:“臣妾不過是想靜心思過,求內心安寧罷了,不敢妄言爲太後、皇上祈福。”她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妹妹過謙了。”慕寒煙笑了笑,又指着一碟做成梅花形狀、晶瑩剔透的點心,“這是御膳房新制的梅花糕,用的是去歲窖藏的梅花雪水,清甜不膩,妹妹試試。”
“謝姐姐。”蘇酥依言拈起一塊,小口吃着,點心確實精致可口,但她食不知味,總感覺歷千撤的眼光若有似無的看着她。
歷千撤一直沉默地喝着茶,目光卻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蘇酥瞧,他看着她與慕寒煙客套疏離的對話,看着她安靜用點心的側影,看着她偶爾因風吹過而微微拂動的鬢發,她明明就坐在那裏,離他不過數尺之遙,卻仿佛中間隔着一層看不見的屏障。
他忽然想起從前,她總會搶他碟子裏的點心,會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會不顧禮儀地靠在他身邊,哪怕他冷着臉推開,她下次依舊會湊上來。
而現在,她恭順得很,對他總是想遠離一樣。
這種巨大的反差,像一根細刺,扎在他心頭,不深,卻持續地傳來微妙的痛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他終於放下茶盞,瓷器與石桌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打破了亭內看似和諧實則詭異的氣氛,他看向蘇酥,聲音低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蘇嬪,這茶點,可還合你口味?”
他突然這樣詢問,讓蘇酥和慕寒煙都微微一怔。
蘇酥不得不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帶着審視,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慍怒?她心下茫然,自己又哪裏惹到他了?
“回皇上,茶清香,點心甜美,皆是上品。”她垂下眼簾,恭敬地回答,依舊是那副挑不出錯,卻也毫無生氣的模樣。
歷千撤盯着她低垂的、不肯與他對視的眼眸,胸口那股無名火,燒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