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太極殿前的廣場上已是百官肅立,靜候早朝。
昨夜兩儀殿內的密議,終究只局限於寥寥數人。
此刻,絕大部分官員依舊對即將到來的風暴一無所知。
他們按部就班地整理着朝服,低聲議論着邊疆的軍報或是秋稅的收成,
渾然不覺一場變革的序幕即將拉開。
李世民身穿龍袍,步履沉穩地走上龍椅,目光如電,掃過階下衆臣。
“衆卿,平身。”
待山呼萬歲之聲平息,李世民並未像往常一樣先處理各部奏本。
而是開門見山,聲音洪亮地回響在莊嚴肅穆的大殿之內。
“朕自登基以來,宵衣旰食,唯願我大唐國泰民安,百姓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
“然天災人禍,非人力所能盡防。”
“百姓常常食不果腹,朕每念及此,寢食難安。”
他的聲音充滿了感情,讓殿下許多官員爲之動容。
魏征更是眼眶微紅,仿佛又想起了貞觀元年的慘狀。
李世民話鋒一轉,語氣中充滿了上天眷顧般的喜悅與自豪。
“幸得上蒼垂憐,賜我大唐祥瑞神糧,名曰‘土豆’。”
“此物易於栽種,不擇地力,最關鍵者,其畝產可達數千斤!”
“轟!”
“畝產數千斤”這五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太極殿內轟然炸響。
滿朝文武,無論老成持重的宿將,還是滿腹經綸的文臣。
在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畝產……數千斤?陛下,臣沒有聽錯吧?”
一位戶部的官員失聲喃喃,他一輩子都在跟糧食和土地打交道。
這個數字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
“肅靜!”
內侍尖利的聲音響起,才讓騷動的朝堂勉強安靜下來。
李世民對衆人的反應極爲滿意,他要的就是這種震撼。
他抬了抬手,身邊的內侍總管王德立刻會意,展開一卷明黃的聖旨,朗聲宣讀。
德公公心領神會,立刻展開一卷黃綾聖旨,朗聲宣讀。
“門下:
朕聞,上天有好生之德,君王有恤民之心。
朕承天序,君臨萬邦,常以黎元爲念,未敢一日或忘。
然貞觀伊始,時有災異,水旱蝗螟,侵擾州縣,致田畝歉收,百姓多有飢饉之憂。
朕夙夜憂嘆,寢食難安,常愧於心,問德於天。
幸得蒼天垂憐,宗社庇佑。
太子承乾,仁孝聰敏,親赴山野,爲朕分憂,訪得方外高人,獻上神物“土豆”。
此物不擇沃瘠,易於栽種,一畝之獲,可達數十石。
蒸煮烤炙,皆可果腹,實乃天賜神糧,可解萬民倒懸之急也。
朕覽之嚐之,龍心大慰。
爲使此天賜之物,廣布四海,福澤萬民,朕茲下詔:
於京畿長安城外,擇良田百頃,成立“皇家農莊”。
命太子承乾總領其事。
特命尚書左仆射房玄齡、侍中魏征、戶部尚書竇靜從旁輔弼,共襄盛舉。
農莊自辟土、育苗、耕種、收割,凡諸事宜,皆須向天下百姓公開,任人觀摩學習。
務求其法簡明,其效昭彰,使天下農人皆能得其利。
此乃安民之本,國之大計。
着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及九寺五監,凡涉此事,務必通力協作,不得推諉延宕,有誤國事。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貞觀七年,九月。”
第一道聖旨話音剛落,不等衆人消化,德公公已然展開了第二卷。
“門下:
朕惟國家之興,在於得人;政事之理,在於審時。
算學一道,乃經世致用之本,上以稽天象,下以理財賦,中以計軍需,實爲國之大器。
然古法繁復,學者衆而精者寡,朕常以爲憾。
今有太子承乾,天資聰穎,克明峻德,心系江山社稷。
近聞其偶遇方外高人,獲贈新式算學。
此法以“阿拉伯數字”爲基,運算之道,遠勝今法,簡便易學,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太子呈於朕前,朕心甚慰。
此乃天佑我大唐,賜此良法,以利萬民。
爲弘此絕學,富國強兵,朕意已決:
於國子監內,特設“算學部”,由太子總領其事。
並將此新學賜名“貞觀算學”,以彰其功,傳之後世。
凡國子監、太學在讀學子,有志於此道者,皆可自願考入算學部。
由專人傳授阿拉伯數字和貞觀算學,擇優錄之。
爲廣納天下英才,着戶部、工部、兵部,各依其務,精設一算學難題,懸賞天下。
凡天下臣民,無論出身,若能以“貞觀算學”之法解出任一難題者,可持解法上呈。
一經核實,朕將不拘一格,破格錄用,賞銅錢千貫,賜官爵,以勵天下向學之心。
此國之大計,百年之鴻基。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各相關衙署,務必遵照執行,不得有誤。
貞觀七年九月。”
兩道聖旨,如雙龍出海,徹底攪動了整個朝堂。
房玄齡三人立刻出列,躬身行禮。
“陛下聖明!”
“此乃利國利民,千秋萬代之大業!”
“臣等必將竭盡全力,輔佐太子殿下,不負聖恩!”
然而,幾家歡喜,便有幾家愁。
在朝臣的隊列中,出身士族的官員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慮與警惕。
一位崔姓御史出列,他不敢直接反對,卻巧妙地選擇了另一個角度。
“陛下,太子殿下乃國之儲君,身份尊貴。”
“如今總領農莊,親自督農,恐與禮法不合,有損皇家威儀啊!”
另一位盧姓給事中也附和道。
“陛下,那‘阿拉伯數字’,聽其名便知乃西域蠻夷之物,形如鬼畫符。”
“恐會侵擾我中原斯文,亂我聖人之學,還請陛下三思!”
他們的言語,句句不離“祖宗禮法”、“華夷之辨”。
看似爲國爲君,實則暗藏着對這場變革本能的抗拒。
李世民冷哼一聲,龍威迸發。
“威儀,是讓百姓吃飽穿暖,是讓我大唐府庫充盈,國力強盛。
而不是困於宮中,不識五谷。
學問,是要經世致用,是讓算學更簡便,讓國事更高效。
而不是抱着祖宗的算籌,固步自封!”
他站起身,目光如刀,緩緩掃過那幾位言官。
“朕意已決。
此事,無需再議。
誰若能獻出比土豆更高產的糧食,想出比新算法更高效的辦法,朕同樣重賞。
若不能,便收起你們那些陳腐之見。”
帝王一言九鼎,雷霆萬鈞。
那幾位言官頓時面如土色,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言半句。
退朝之後,兩道聖旨以驚人的速度,通過邸報和官府的傳抄,飛向了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
博陵崔氏,長安府邸。
書房內,檀香嫋嫋。
當代家主,年近花甲的崔幹正手持一卷古籍,閉目養神。
他身前,幾位在朝中任職的崔氏子弟正七嘴八舌地議論着朝堂上的事,言語間充滿了不屑。
“叔父,您是沒看見,陛下今日在朝堂上,簡直是對那‘土豆’着了魔!
還畝產數千斤?
滑天下之大稽!
我看就是太子殿下不知從哪弄來的新奇瓜果,哄得陛下一時高興罷了。”
“就是。
還讓太子總領農莊,親自下地。
我等士族子弟,以耕讀傳家,可‘耕’的是自家田莊,‘讀’的是聖人文章。
他一個太子,去當個田舍翁,簡直是自降身份,貽笑大方!”
崔幹緩緩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放下書卷,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慢條斯理地說道。
“稍安勿躁。
皇帝想演一出愛民如子的好戲,太子想借此收攏人心,便由着他們去。
我等世家,根基在何處?
在土地,在萬千佃農,更在於這滿屋的經史子集,在於對學問的掌控。”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凝重。
“土豆之事,不過是場鬧劇,待收獲時會見分曉,到時候自會成爲一個笑話。
老夫擔心的,是那‘算學部’。”
一位子侄不解道。
“叔父,區區算學,不過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那些鬼畫符,能比得上我等傳家數百年的籌算法精妙?”
“蠢貨!”
崔幹低喝一聲,讓那子侄嚇得一哆嗦。
“你們只看到了形,卻沒看到裏子。
陛下爲何要懸賞?
爲何要與官職掛鉤?
他這是要告訴天下讀書人,學我崔氏、盧氏的經學,前途未卜;
學他皇家的‘新算學’,卻能一步登天!
這是在挖我們世家的根基啊!”
衆人聞言,這才恍然大悟,額頭滲出冷汗。
崔幹冷笑一聲。
“不過,也無需太過驚慌。
千百年來的傳統,豈是幾道聖旨就能改變的?
傳話下去,讓我們在國子監的人,‘多關心關心’那些想進算學部的學子。
另外,派幾個得力的老農,去那皇家農莊外盯着,但凡出了任何差錯,哪怕是死了一株苗,也要立刻報上來。
老夫倒要看看,他李家父子,如何收場!”
而在另一邊,太原王氏的府邸內,氣氛卻截然不同。
家主王景正對着一張地圖沉思,他的面前,只有一位心腹幕僚。
“家主,崔家那邊,已經把此事當成笑話,準備看戲了。”
幕僚低聲道。
王景搖了搖頭,手指在地圖上長安城外的位置重重一點。
“崔幹老了,眼睛只看得到眼前三寸。
他以爲陛下在第一層,太子在第二層,而他自己站在第五層俯瞰。
殊不知,陛下和太子,早已站在了九天之上。”
幕僚一驚。
“家主何出此言?”
王景眼中閃爍着深邃的光芒。
“你想想,土豆若真能畝產數千斤,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天下再無飢饉!
百姓能吃飽飯,就不會再輕易依附於我等世家,我等的根基土地和人口,將被皇權無聲無息地奪走大半!
這是陽謀,堂堂正正,讓你連反對的理由都找不到!”
“至於算學部,”
王景的語氣愈發冰冷,
“戶部、工部、兵部,錢袋子,工程器械,軍需糧草,哪一樣離得開算學?
陛下這是在培養一批只聽命於他,且掌握着高效工具的純粹技術官僚,來逐步替換掉我們在朝中盤根錯節的關系網!
這是釜底抽薪之計!”
幕僚倒吸一口涼氣。
“那……我等該當如何?”
王景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字一頓地說道。
“崔家想看戲,我們偏不!
傳令下去,家族中挑選十名最聰穎、最不拘一格的旁支子弟,想盡一切辦法,考入算學部!
不管那‘鬼畫符’是何物,我們必須是第一批掌握它的人!”
“另外,同樣派人去皇家農莊,但不是去找茬,而是去學!去記錄!
他們怎麼育苗,怎麼施肥,怎麼澆水,每一個細節都不要放過!
如果土豆是真的,那明年,我王家的田裏,也要種滿這種神糧!”
“這天下,不能只有皇帝能給百姓飯吃!”
如果說朝堂和世家府邸的反應是暗流涌動,那麼長安街頭的反應,便是炸開了鍋的沸水。
東西兩市的茶館酒肆裏,說書先生們早已將此事編成了最引人入勝的段子。
“話說那日,太子殿下夜夢金龍,龍口銜一藤,藤上結金果,言曰:此乃神物,可飽天下!
太子醒來,枕邊果真有此物,獻於陛下,陛下大喜,故有今日之皇家農莊也!”
台下聽客滿堂喝彩,但喝彩歸喝彩,真要說信,卻沒幾個。
“畝產幾千斤?
吹牛的吧!
我家的地,伺候得跟祖宗一樣,一畝地也就收個三石粟米,頂天了!”
一個皮膚黝黑的農漢灌了一口劣酒,大着舌頭說。
旁邊的商人撇撇嘴。
“官府的話,聽一半扔一半。
我看啊,八成是想讓咱們去看熱鬧。”
懷疑、好奇、期盼、嘲諷……種種情緒在市井間交織。
但無論如何,“土豆”、“皇家農莊”、“太子督農”這幾個詞,已經成了長安城最熱門的話題。
城南,一處破舊的茅屋。
一位名叫陳伯的老農,正顫巍巍地將一小塊幹硬的麥餅泡在熱水裏。
他的臉上布滿了溝壑,那是歲月的痕跡,更是貞觀元年那場大蝗災留下的永久烙印。
他曾親眼見過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對“飢餓”二字,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懼。
“畝產數千斤……”
他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微光,旋即又黯淡下去,
“怎麼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