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華自然看得出母親心情不好。
被當面嘲諷的那一刻，她自己也懵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已被母親拉着走出了好遠。
晚飯後，哄着凡凡自己玩了一會兒玩具，她走到正在廚房忙碌的母親身邊，輕聲說：“媽，那些人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深圳是特區，聽起來了不起，可往前數幾十年，我們腳下這兒也不過就是個偏遠的海邊小漁村，全靠國家政策好，才發展成現在這樣。他們本地人有什麼可高人一等的？
你去看看，在深圳混出名堂的，十有八九都是外地來的。我們憑自己本事吃飯，不偷不搶，不比誰低一等。以後要是再有人這樣，你聽見了心裏不痛快，大可頂回去嘛。”
趙蘭正洗着碗，頭也沒抬，嘆了口氣：“我哪兒能跟人頂啊？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脾氣那麼爆幹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秋華笑了笑，接過母親洗好的碗擦幹：“媽，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自己生悶氣受委屈。他們要說閒話，你就用家鄉話嘀咕回去嘛。你普通話不好，他們還不一定聽得懂呢，就算聽出點味來，你不承認，他們也拿你沒辦法。”
趙蘭被女兒的話逗得哭笑不得，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就你鬼主意多！那以後他們再說，我就用老家話罵回去？他要是察覺出什麼，問我說的啥，我就說誇他長得撐頭？”
她自己說着也笑了：“哎，其實我也不怕惹事，我一個老婆子，在這就是給女兒做做飯、帶帶孩子，他們能拿我怎麼樣？”頓了頓，她又自己搖搖頭，“不行不行，我們帶着娃娃呢，還是要與人爲善，以和爲貴。”
李秋華把廚餘垃圾收拾好，打了個結：“都行，反正啊，我是接我媽來享福的，雖然要辛苦你幫我照顧凡凡，但絕對不是讓你來這兒受氣的。”
“曉得，曉得你能幹，是帶媽來見世面、享清福的。”趙蘭連連點頭，“你放心，等媽回了老家，逢人就說，讓我那些老姐妹都知道，我女兒在外面有本事得很，比那個王強強多了！”
李秋華把垃圾袋放在門邊，無奈地說：“媽，以後少提他吧。凡凡還小，我們少提，她慢慢也就忘了這個人了。老提他幹嘛呢？以後本來也跟我們也沒關系了嘛。”
趙蘭恍然，趕緊拍了下自己的嘴：“是是是，哎呀，媽不說了，媽不說了。誰還想得起他呀，咱們過咱們自己的好日子。”
這天晚上，凡凡黏着要跟媽媽一起睡，李秋華當然答應了。
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要趕着去上班，凡凡還睡得香甜，她輕手輕腳地把孩子抱到母親床上，便匆匆離開了。
趙蘭開始了獨自帶着凡凡適應新環境的日子。
她很快發現，小區裏果然像女兒說的，住了許多從天南地北來的人。樓下小花園裏，幾個帶孩子的奶奶、外婆沒多久就熟絡了起來，有湖南的、湖北的，還有同樣從四川來的老鄉。
雖然口音五花八門，但一提及帶孩子、買菜做飯，立刻就有了說不完的共同語言。
凡凡也很快找到了玩伴，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追逐嬉戲，小臉上洋溢着快樂的笑容。
幸好凡凡年紀小，正處於語言學習能力極強的時期，跟着孩子們玩鬧，漸漸地也咿咿呀呀地學着說起了普通話，這讓李秋華稍稍放下心來。
在深圳有了這個屬於自己的小家，李秋華每天忙完工作回來，總能看到令人心安的畫面。
有時是母親和幾個老姐妹坐在花壇邊閒聊，凡凡和小夥伴玩得滿頭大汗。
有時回來得晚些，推開家門，滿屋都是母親做的家鄉菜香味，那是溫暖踏實的家的味道。
只是趙蘭過慣了節儉日子，總不舍得在吃喝上花錢。
李秋華看着飯桌，難免又忍不住念叨：“媽，跟你說了不用省，多買點魚、排骨，深圳海鮮多，還有些沒見過的新鮮瓜果，都買來嚐嚐。你年紀大了要補營養，凡凡正在長身體也要吃好點。”
“曉得了，曉得了，你小小年紀比媽還囉嗦。”趙蘭笑着盛飯，“我一時忘了嘛，哪裏是舍不得？難道就我和凡凡吃啊？你天天這麼累，更要補補。你心疼你女兒，我也心疼我女兒呢。明天就買，明天就買。”
她一邊布菜，一邊跟女兒閒話家常：“今天那個周大姐，就是那個湖南來的外婆，帶我去看了這邊的大菜市場，哎呦，東西是比老家貴些，不過也確實有些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買來吃吃，買來吃吃。媽這麼大年紀了，哎，是該享享我女兒的福了！”
看着母親總算比較適應，也有了點享受生活的樣子，李秋華的心才真正踏實下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平穩地過下來。
趙蘭逐漸習慣了深圳潮溼溫暖的氣候，學會了坐公交車去更遠的超市購物，甚至能聽懂一些簡單的粵語詞語。她不再是最初那個惶恐不安的外地老太太，眉宇間漸漸多了份在這個城市生活的從容。
這一切，都多虧了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熱情互助的老姐妹。
這個租來的兩居室，也日益充滿了濃鬱的生活氣息和家的味道。
陽台上晾曬着三人顏色各異、大小不一的衣物。
廚房裏經常飄出麻辣鮮香的家鄉味道。
客廳裏時常回蕩着凡凡稚嫩的兒歌聲和咯咯的笑聲。
即使忙到再晚，當李秋華在自己小臥室的書桌前整理單據、計算這個月的收支、籌劃下次發貨的品類時，只要抬起頭，看到窗外這片溫暖燈光下屬於她們的小小天地，感受到家的寧靜與溫馨，她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源源不斷的力量。
這個托曹姐幫忙租來的小家，是她爲自己和家人在深圳打拼出的第一個落腳點。它或許還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家，卻實實在在地承載了她現階段的全部希望與溫暖，承載着她對未來的所有憧憬。
然而，眼下還有一個迫切的問題擺在李秋華面前，凡凡自從來到深圳，就一直沒有上幼兒園。她必須盡快給女兒找到一個合適的幼兒園。
李秋華首先帶着凡凡去了小區附近那家看起來最氣派的公立幼兒園。
柵欄裏面，孩子們在嶄新寬敞的操場上無憂無慮地玩耍，穿着統一的園服，歌聲清脆響亮。
李秋華牽着凡凡，母女倆隔着欄杆望了很久，眼裏全是羨慕。
她去門口詢問，卻被保安一句冷冰冰的“招滿了，不招了”給頂了回來。
回來後和母親說起，趙蘭便留了心，在小區裏幫着她打聽。
幾天後，她從幾個相熟的媽媽、奶奶那裏弄明白了情況：“秋華，我問了，那種好的公立園，優先照顧的都是有深圳戶口的人家娃兒。像咱們這種外來打工的，想都別想，連排隊搖號的資格都沒有。”
“那私立幼兒園呢？”李秋華又問。
趙蘭得了任務，又去問她的情報網。
這次給女兒匯報時，手裏還拿着幾張皺巴巴的招生簡章：“秋華，她們跟我說，這邊稍微好點的私立幼兒園，一個月學費至少得要兩三百塊！還得一次性交好幾千塊的贊助費！這……這怕是比你這房租還貴哦！”
這個數字讓李秋華也倒吸一口涼氣。
她雖然能掙些錢，但開銷也大：房租、生活費、生意上的本金周轉……每個月固定支出再去掉這麼一大筆，壓力陡增。
“還有幾家便宜的……”趙蘭的聲音低了下去，顯然她也並不滿意，“就是聽她們說，地方偏，環境差，老師也換得勤……要不，我找時間再去看看？”
接下來的幾天，母女倆又帶着凡凡去實地看了幾家私立幼兒園。
情況果然如鄰居們所說，條件好點的，費用高昂得令人咋舌。而收費普通的，無論是場地、設施還是氛圍，都讓人無法放心。
尤其是最後看的那一家，藏在嘈雜的農貿市場旁邊，孩子們擠在巴掌大的空地兒上，根本跑動不起來。李秋華只看了一眼，就絕不想把凡凡送進去。
一時間，母女倆都沉默下來，手裏捏着那幾張招生簡章，相對無言。
再過些日子，幼兒園就該放寒假了。
等過了年，凡凡必須去上幼兒園，她必須在那之前，把這件事定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