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風，開始帶上刀刃般的寒意。
李明遠的日子，在車輪的旋轉中規律地流淌。接送沈總、接送客戶、處理雜務、在休息室和停車場之間切換。他已經能熟練地從沈懷山接電話的第一個“喂”字裏，判斷出對方的分量和談話的性質；也能從沈總踏入車門時，皮鞋落地的輕重，預判出接下來幾小時是平穩航行，還是可能遭遇情緒的風浪。
他像一塊浸入水中的海綿，沉默地吸收着關於“山石科技”和沈懷山的一切。他知道了公司最近在競標一個重要的政府智慧園區項目，沈懷山爲此已連軸轉了好幾周；知道技術部的楊總監是沈懷山的大學同學，也是公司元老，但最近似乎因爲技術方案的方向問題，和沈總有些分歧；知道財務部的林姐是公司的“大管家”，嚴謹到近乎苛刻，但經她手的賬目從無差錯；也知道了前台那個總是笑臉迎人的小姑娘叫小蘇，是行政部經理的侄女，剛畢業不久。
他依然話不多，但耳朵是打開的。休息室裏偶爾飄過的只言片語，停車場裏其他司機抽煙閒聊的片段，沈懷山在後座與不同人通話時泄露的關鍵詞……這些碎片被他無意中收集，又在心裏默默歸類。他知道這不屬於他的職責範圍，但身處這個環境，信息的碎片如同空氣，無法完全屏蔽。他保持着聆聽的姿態，但絕不參與，更不傳播。
直到那個周三下午，一個看似平常的接送任務，讓他窺見了平靜水面下，一絲不尋常的暗涌。
那天，沈懷山要去城東開發區的另一家公司，與對方的CEO進行一場“非正式會談”。小張的原話是：“沈總說，這次就他自己去，不用準備正式材料，你也送到就走，不用等，他結束後自己打車或讓那邊安排車送。”
這有些不同尋常。沈懷山的重要會面，通常會讓李明遠在樓下等候，以備不時之需。但李明遠沒多問，準時將沈懷山送到了那棟氣派的寫字樓下。
“沈總，我回了？”李明遠確認。
“嗯，回公司吧。下午沒什麼事了，你可以早點下班。”沈懷山說着，推門下車。他今天穿得比平時休閒一些，沒打領帶，但眉宇間那股慣常的銳利並未減少。
李明遠點點頭，目送沈懷山走進大樓，才駕車離開。回公司的路上，他習慣性地思考着接下來的安排：加油，洗車，然後可以早點去接浩宇，那小子最近物理有點跟不上，或許可以順路去書店買本參考書……
就在這時，車載藍牙連接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周嵐”。他按下接聽鍵。
“明遠，你現在方便說話嗎？”周嵐的聲音壓得很低，背景音有些嘈雜，像是在室外。
“方便，你說。我在開車。”
“剛才……媽在菜市場，好像看到陳啓明了。”
李明遠眉頭微微一皺，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好像？沒看錯？”
“媽說看着像，個子、走路的姿勢都像，還戴着眼鏡。就在水產區那邊，一晃就過去了，人很多，她也沒追上。”周嵐語氣裏帶着不確定和一絲急切，“媽說要不要告訴你一聲，我覺得……還是跟你說下。會不會是陳啓明回來了？他上次不是說，近期可能會回來一趟處理些事情嗎？”
李明遠的心跳漏了一拍。陳啓明上次在咖啡館告別時，確實提過近期可能會回國，但沒確定具體時間。這段時間忙於適應新工作，加上陳啓明那邊也一直沒消息，他幾乎把這茬忘了。
“媽現在人呢？”
“回家了，有點心神不寧的。明遠，要是陳啓明真回來了，怎麼沒聯系你？你們……”
“也許看錯了，也許他剛回來，還沒來得及。”李明遠打斷妻子的猜測，語氣盡量平穩，“我知道了，你先安慰媽，別多想。我這邊忙完就回去。”
掛了電話，李明遠的心情卻無法立刻平靜。陳啓明的影子，連同那個承載了三十年時光的舊信封，又一次浮現在腦海。他回來了？爲什麼不聯系？是沒安頓好，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
他甩甩頭，試圖將這些思緒拋開。專注路況，將車開回公司地庫。加油、洗車，按部就班。只是動作間，少了些平日的全神貫注。
回到公司，停好車，他拿着洗車單據走向財務室，準備報銷。剛走到辦公區走廊，就聽到前面傳來一陣刻意壓低、但依然能聽出不滿的爭執聲。聲音來自虛掩着門的會議室。
“……這個方案必須改！老沈，你不能這麼一意孤行！技術風險太大了，客戶要的不是炫技，是穩定、可靠、可落地！”是技術部楊總監的聲音，帶着壓抑的火氣。
“風險可控。老楊，你的方案太保守了，現在這個市場，不拿出點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我們連入場券都拿不到！”沈懷山的聲音不高，但斬釘截鐵，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
“眼前一亮？到時候項目砸了，就不是眼前一亮，是眼前一黑！公司現在什麼狀況你不是不清楚，這個單子輸不起！”
“正是因爲輸不起，才要搏一把！按部就班，我們拿什麼跟那些巨頭爭？”
“你這是賭博！”
“是戰略抉擇！”
裏面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壓抑下去，變成急促而激烈的低聲交鋒，聽不真切了。
李明遠腳步頓住，沒有繼續往前走。財務室就在會議室斜對面，此刻過去顯然不合時宜。他轉身，打算先回休息室。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哐”一聲被猛地拉開，楊總監臉色鐵青地走出來，額頭上青筋隱現。他看到站在走廊不遠處的李明遠，愣了一下，眼神復雜地瞥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大步流星地朝着技術部的方向走去，背影緊繃，像是拉滿了的弓。
緊接着，沈懷山也走了出來。他臉色同樣不好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底是尚未散盡的怒意和煩躁。他看到李明遠，眼神銳利地掃過來。
“沈總。”李明遠垂下目光，微微點頭，側身讓開道路。
沈懷山“嗯”了一聲，腳步不停，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砰一聲關上了門。那聲悶響，在突然變得寂靜的走廊裏，顯得格外清晰。
李明遠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覺到空氣中殘留的緊繃和火藥味。楊總監的“公司現在什麼狀況”，沈懷山的“輸不起”和“搏一把”……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他之前隱約感知到的公司氛圍碎片拼接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不那麼樂觀的圖景。
山石科技，沈懷山這座看似穩固的“山”，內部似乎正面臨着某種壓力和分歧。那個“重要的政府智慧園區項目”，恐怕就是風暴眼。
他不動聲色地走向財務室，報銷了洗車費。林姐接過單據，照例仔細核對，抬頭看了他一眼，鏡片後的目光似乎比平時更顯審慎，但也什麼都沒說。
回到休息室，李明遠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着。窗外的天空陰沉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像是要下雨。休息室裏只有他一個人，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周嵐發來的微信：“媽說，想讓你有空給陳啓明那個號碼打個電話問問，不然她心裏老惦記着。”
李明遠看着那行字，又想起剛才會議室門口那充滿火藥味的一幕。內外的暗涌，似乎在這一刻，微妙地交織在了一起。
他回復：“好，我知道了。晚點我打。”
但他並沒有立刻打電話。他有些猶豫。陳啓明如果真回來了卻不聯系，或許有他的理由。自己貿然打過去，會不會唐突？而且，以他現在的身份——沈懷山的司機，去打探引薦自己這份工作的陳啓明的行蹤，是否合適？沈懷山知道他和陳啓明的關系，但這層關系，在當前的職場環境下，是優勢，還是某種需要小心處理的微妙因素？
更重要的是，沈懷山和公司此刻明顯面臨着壓力。他這個位置，看似邊緣，實則敏感。任何不必要的動作或聯系，都可能被解讀。
他放下手機，走到窗邊。樓下街道車水馬龍，行人匆匆。每個人似乎都奔走在自己的軌道上，看似有序，底下卻可能暗藏着各自的急流與漩渦。
沈懷山的壓力，楊總監的反對，公司那“輸不起”的項目……陳啓明可能的悄然歸來……還有母親那份源自三十年前的、沉甸甸的牽掛。這些看似不相幹的人和事，此刻卻像無數條暗流，在他四周無聲涌動。
他只是一個司機。他的本分是握好方向盤，確保行程安全準時。公司的決策、項目的成敗、老板的煩憂，乃至故友的行蹤，嚴格來說，都與他無關。
但真的能完全無關嗎？他的工作，他的收入，他家庭生活的改善希望，都系於沈懷山和這家公司的穩定之上。陳啓明，更是連接着他過去與現在、情感與道義的一個關鍵結點。
他感到一種無形的、細微的壓力，不是來自明確的工作指令，而是來自這種復雜境況下，如何自處、如何行事的考量。他必須更加謹慎，更加沉默，更加專注地扮演好“司機”這個單一角色。任何越界的好奇、不必要的關心、甚至不合時宜的聯絡，都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漣漪。
下班時間到了。他收拾好東西，正準備離開，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沈懷山，聲音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但透着濃濃的疲憊：“李師傅，今晚有個臨時飯局，在‘靜泊齋’。七點，到我樓下接我。”
“好的，沈總。”李明遠應下。看來，今晚的早點下班和給兒子買書的計劃，又泡湯了。他看了眼窗外，雨已經開始下了，淅淅瀝瀝，不大，但足夠讓晚高峰的交通變得更加粘滯。
他需要重新規劃路線，計算時間。也需要調整心情，將那些紛亂的思緒——關於公司，關於陳啓明——暫時擱置。今晚，他只需要確保在七點前，將車平穩地停在沈總樓下，然後安全、準時地將他送達“靜泊齋”。至於飯局上談什麼，沈總爲何在與人激烈爭吵後，又立刻投入另一場應酬，那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事情。
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規律地擺動，刮開一片片模糊的水幕，又立刻被新的雨水覆蓋。城市華燈初上，霓虹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流淌成破碎的光河。李明遠駕駛着黑色的GL8，匯入晚高峰擁擠而緩慢的車流。車內很安靜，只有雨聲和引擎聲。他目光沉靜地看着前方被無數紅色刹車燈點亮的道路，雙手穩穩地握着方向盤。
他知道，暗涌一直都在。無論是這座城市龐大的肌體之下，還是他此刻身處的這輛車所連接的那個小型商業王國內部，甚或是他自己看似平靜重啓的生活表層之下。他能做的，不是去平息暗涌，那超出了他的能力。他能做的，只是在這或明或暗的涌動中，保持自己的方向和穩定，看清眼前的道路，然後，平穩地駛過去。
雨，下得更密了些。車流，緩慢而堅定地，向着各自的目的地挪動。夜晚，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