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村子像一只臥在河谷裏的瘦貓,小學就在貓尾巴的位置,離寒新生家四五裏路。而外婆家,就緊挨着學校那堵斑駁的黃土牆,大門斜對着學校的木頭旗杆。
每天清晨,當寒新生舉着火把,帶着山上的孩子深一腳淺一腳趕到學校時,總能看見外婆家那扇黑漆木門“吱呀”一聲打開,表弟小強揉着眼睛走出來,幾步路就跨進了學校。小強的棉襖總是幹淨的,沒有補丁,手裏有時還捏着半個白面饃饃。
那是寒新生童年時代最近的“彼岸”,物理距離不足百米,心理距離卻像隔着一整條渾濁的河水。他從未踏進那扇門住宿,盡管這能讓他每天多睡半個時辰,少走十裏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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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能不能……”一年級開學不久,寒新生曾怯怯地問過。
郭桃花正在灶前吹火,濃煙嗆得她直流眼淚。她頭也沒抬:“不能。你外婆家也不寬裕,不要去添麻煩。”
話說得平淡,但寒新生聽懂了那平淡下的難堪。外婆家不是“不寬裕”,是根本沒把他這個外孫算進自家的“寬裕”裏。母親嫁的是山上最窮的人家,這在重視實際的農村,本身就讓女兒在娘家的地位矮了一截。寒新生作爲這樁“不劃算”婚姻的產物,自然也不在金貴之列。
更何況,外婆李劉氏,是個把“親疏遠近”刻在骨子裏的人。
寒新生對外婆最清晰的印象,是五歲那年春節。母親帶他下山拜年,他穿着最好的衣服——一件表哥穿剩的、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袖口接了新布,顏色深淺不一。外婆坐在炕上,懷裏摟着穿嶄新花棉襖的表妹,眼皮懶懶地抬了一下,對郭桃花說:“來了?灶上有熱水,自己倒。” 從頭到尾,沒看寒新生一眼,也沒像對其他孫輩那樣,往他手裏塞顆糖或炸果子。
那不是刻意的冷淡,是一種更傷人的“無視”。仿佛他是空氣,是跟在母親身後的一件無關緊要的行李。
母親在廚房幫忙時,寒新生拘謹地站在堂屋門口。舅舅家的孩子在不遠處玩鞭炮,笑聲刺耳。他不動,只是看着。外婆從裏屋出來,看見他,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像看見地上不小心灑落的一粒米,礙眼,卻又懶得彎腰去撿。
那一刻,寒新生明白了什麼叫“門檻”。那黑漆木門有門檻,人心裏的門檻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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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次在外婆家留宿,是小學二年級冬天。那天下暴雪,封了山路,放學時積雪已沒過腳踝。母親提前捎來話:今晚回不去,暫住外婆家。
寒新生站在學校門口,看着同學們被家人接走,最後只剩下他。他踩着厚厚的雪,走到外婆家門前,手舉起又放下,反復幾次,才輕輕扣了門環。
開門的是大舅,裹着棉衣,嘴裏噴着白氣:“新生?快進來,冷得很。”
屋裏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但至少沒有風雪。外婆坐在炕頭納鞋底,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大舅把他領到偏屋,那裏堆着雜物,有張小床。“今晚你跟小強擠擠。”小強已經裹着被子睡了,留給他一個後背。
那一夜,他幾乎沒合眼。床小,他盡量縮在邊沿,怕擠着表弟。陌生的環境,混雜着陳舊谷物和老鼠的氣味,讓他神經緊繃。更折磨人的是肚子——晚飯時,他拘謹地只吃了小半碗糊糊,此刻餓得隱隱作痛。
天快亮時,肚子疼變成了絞疼,一陣緊似一陣。他憋着,不敢出聲,怕吵醒人,更怕去問那黑黢黢的、陌生的茅廁在哪裏。疼痛越來越劇烈,他額頭冒出冷汗,終於忍不住,輕手輕腳爬起來,摸黑出了偏屋。
院子裏一片雪白,映着微弱的晨曦。他看見豬圈在院子角落,也顧不得許多,蹲在豬圈門口冰涼的石槽邊,解決了問題。冰冷的空氣刺痛皮膚,羞恥感和身體的不適讓他幾乎暈厥。
他剛提起褲子,堂屋的門“吱呀”開了。外婆端着尿盆出來,準備倒進豬圈。雪光裏,她一眼就看見了石槽邊那攤污穢,也看見了僵在一旁、面無人色的寒新生。
時間凝固了幾秒。
然後,外婆的聲音像冰錐一樣刺破清晨的寂靜,尖利、刻薄,帶着毫不掩飾的嫌惡:
“哎喲我的天爺!這是哪來的野狗崽子,屬屎都不看地方?!這是豬吃食的槽子!髒不死你!晦氣!真真是晦氣透了!窮山溝裏爬出來的,一點規矩都不懂!”
每一個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在寒新生身上。他呆立在那裏,渾身血液好像都凍住了,耳朵裏嗡嗡作響,只剩下那“野狗崽子”、“晦氣”、“窮山溝”在反復回蕩。他看見大舅聞聲從屋裏探頭,又縮了回去;看見鄰居家的牆頭似乎有人影晃動。
他沒有哭,沒有辯解,甚至沒有動。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嘴裏嚐到腥甜的鐵鏽味。他彎腰,從雪地上抓起一把冰冷的雪,走到石槽邊,開始用力地擦洗。手凍得通紅,失去知覺,但他一下一下,擦得極其認真,仿佛要擦掉的不是污穢,而是此刻烙在他身上的印記。
外婆罵罵咧咧地倒完尿盆,摔門回了屋,再沒出來。
那天早上,他沒有吃外婆家的早飯,也沒有等雪停。他踩着沒膝的積雪,一步一步,開始了那漫長的、冰冷的歸家之路。雪灌進破舊的棉鞋,腳凍得麻木,但比起心裏的冷,這不算什麼。外婆那些話,像毒刺,扎進了他幼小的心裏,再也拔不出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有些屋檐,即使能遮風雪,也溫暖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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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外婆家,還有許多碎片。
外公是個沉默寡言的瘦小老頭,總是蹲在牆角曬太陽,或者默默地編筐。他對寒新生談不上壞,偶爾會在他來時,從兜裏摸出一顆幹癟的棗子塞給他,動作很快,像做賊,怕被外婆看見。但也就僅此而已。他的“親”,是隔着一層厚壁的、微弱的溫度,夠不到心裏。
有兩個舅舅。大舅老實木訥,娶了個厲害媳婦,沒過幾年就離了,媳婦走了,只留下表弟小強。大舅既要當爹又要當媽,還要看外婆臉色,活得像個影子。
二舅的故事更令人唏噓。聽說二舅十幾歲時,給家裏放牛,牛不小心摔下山崖死了。外婆勃然大怒,認爲他敗家,整整三天不給他飯吃,還指着鼻子罵他是“喪門星”。二舅一氣之下,在一個凌晨偷偷離開了家,身上只有幾毛錢。他扒火車,一路流浪,最後在山西下了車,給人挖煤、下苦力,吃了無數苦,硬是在那裏扎下了根,成了家,極少回來。外婆提起他,總是恨恨地說“那個沒良心的”,但寒新生從母親偶爾的嘆息裏聽出,二舅走的那天,外婆對着空蕩蕩的村口,望了很久。
這些都是聽來的、感受到的片段,拼湊出外婆家並不溫暖的圖景。那裏有生存的艱辛,有親情的算計,有被生活磨礪出的堅硬和冷漠。血緣很近,但“家”的感覺很遠。
所以,寒新生寧願每天天不亮起床,舉着火把走那四五裏山路;寧願中午啃冷硬的饅頭;寧願承受一切身體的勞累。他也不願跨進那扇近在咫尺的黑漆木門,去感受那份“人在屋檐下”的拘謹、小心和揮之不去的疏離。
學校的鍾聲敲響,旗杆上的紅旗在風中抖動。寒新生收回目光,背好書包,轉身走向教室。身後,外婆家的門依舊安靜地關着,像一道他童年時期從未真正跨越、也永不打算跨越的界線。
他知道,有些路必須自己走,有些屋檐,注定只能遠遠望着。真正的家,或許不在某個屋檐下,而在自己一步一步踩出來的路上。哪怕這條路,起初布滿荊棘,充滿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