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辦公室。
教學樓的走廊裏。
空蕩蕩的。
只有幾盞昏黃的燈。
努力地散發着微弱的光芒。
冬夜的風。
順着走廊的窗戶縫隙鑽進來。
發出“嗚嗚”的聲響。
像是某種野獸的低鳴。
蘇暮雨縮了縮脖子。
下意識地往蘇辰身邊靠了靠。
蘇辰沒有說話。
只是默默地走到風吹來的那一側。
用自己高大的身軀。
替女兒擋住了那刺骨的寒風。
羊絨大衣的衣角。
被風吹起。
輕輕地掃過蘇暮雨的手背。
癢癢的。
暖暖的。
兩人一前一後。
走進了樓梯間。
樓梯間的感應燈有些遲鈍。
忽明忽暗。
把兩人的影子。
拉得老長。
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回蕩。
“嗒、嗒、嗒。”
那是蘇辰的切爾西靴。
沉穩。
有力。
“沙、沙、沙。”
那是蘇暮雨的舊球鞋。
細碎。
遲疑。
這種沉默。
讓蘇暮雨覺得有些窒息。
她有很多話想說。
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偷偷抬起頭。
借着昏暗的燈光。
看向身邊的爸爸。
側臉依舊堅毅。
下頜線的弧度完美得像雕塑。
眼神深邃。
看着腳下的路。
不知道在想什麼。
蘇暮雨咬了咬嘴唇。
那是她緊張時的小習慣。
終於。
在走到二樓拐角處的時候。
她停下了腳步。
聲音細若蚊蠅。
顫抖着。
打破了沉默。
“爸……”
蘇辰停下腳步。
回過頭。
站在高一級的台階上。
居高臨下地看着女兒。
並沒有那種壓迫感。
反而透着一種讓人安心的沉穩。
“怎麼了?”
蘇暮雨低下頭。
雙手死死地抓着校服的衣角。
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對不起……”
這三個字。
她說得很艱難。
卻又很真誠。
她是真的覺得對不起。
對不起爸爸。
讓他破費了。
讓他爲了自己。
可能背上了新的債務。
也對不起自己。
覺得自己太沒用了。
只會給爸爸添麻煩。
“爲什麼道歉?”
蘇辰的聲音很輕。
在這寂靜的樓梯間裏。
顯得格外清晰。
“因爲……因爲錢。”
蘇暮雨抽噎了一下。
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我不該不想上集訓的。”
“我不該讓你被老師叫來的。”
“那七千塊錢……”
“爸,你是不是……”
“是不是把什麼東西賣了?”
“還是借錢了?”
“其實不用的……”
“我自己復習也能考上的。”
“真的。”
“我能考上的。”
蘇暮雨越說越急。
越說越委屈。
最後。
竟然蹲在地上。
抱着膝蓋。
嗚嗚地哭了起來。
像是一只被遺棄的小貓。
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這一刻。
所有的堅強。
所有的僞裝。
都在父親面前崩塌了。
蘇辰看着蹲在地上的女兒。
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這就是窮人家的孩子啊。
早熟。
懂事。
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一時間想到的。
竟然還是怕給家裏添麻煩。
怕父親爲了錢去幹傻事。
蘇辰深吸了一口氣。
壓下心頭的酸澀。
他沒有說話。
而是慢慢地蹲下身子。
單膝跪地。
視線與女兒平齊。
那昂貴的西褲。
蹭在滿是灰塵的樓梯上。
他卻絲毫不在意。
他伸出手。
那只寬厚、溫暖的大手。
輕輕地放在了蘇暮雨的頭頂。
動作輕柔。
像是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獸。
“想什麼呢?”
“爸爸沒賣東西。”
“也沒借錢。”
“更沒去幹什麼違法亂紀的事。”
蘇辰輕聲說道。
語氣裏滿是寵溺。
蘇暮雨抬起頭。
淚眼朦朧地看着爸爸。
眼裏滿是不信。
“那……那你哪來的錢?”
“還有這衣服……”
“這衣服一看就很貴。”
蘇辰笑了。
笑得很坦然。
那雙深邃的眼睛裏。
仿佛藏着星辰大海。
“暮雨。”
“你要記住。”
“爸爸以前確實是個loser。”
“是個沒用的中年男人。”
“但是。”
“人是會變的。”
“當你站在懸崖邊上的時候。”
“要麼跳下去摔死。”
“要麼。”
“就長出翅膀飛起來。”
蘇辰的手指。
輕輕擦去女兒臉頰上的淚珠。
指腹粗糙。
卻帶着令人安心的溫度。
“爸爸運氣好。”
“長出了翅膀。”
“這點錢。”
“對現在的爸爸來說。”
“真的不算什麼。”
“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負擔。”
“那是爸爸應該做的。”
“也是爸爸欠你的。”
蘇辰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每一個字。
都像是一顆釘子。
釘進了蘇暮雨的心裏。
“以後。”
“你可以依靠爸爸。”
“不用再一個人扛着了。”
“天塌下來。”
“有爸爸頂着。”
蘇暮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看着他眼裏的光。
看着他嘴角自信的笑。
那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
讓她有些恍惚。
這真的是那個唯唯諾諾的爸爸嗎?
這真的是那個被媽媽罵成廢物的男人嗎?
可是。
他掌心的溫度是真的。
他說出的話也是真的。
那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像是一股暖流。
瞬間包裹了她冰冷的心。
“真的嗎?”
蘇暮雨小心翼翼地問道。
像是怕這只是一個美夢。
一碰就碎。
“真的。”
蘇辰點了點頭。
眼神堅定。
“比珍珠還真。”
“行了。”
“別蹲着了。”
“腿不麻嗎?”
蘇辰站起身。
向女兒伸出了手。
“起來。”
“回家。”
蘇暮雨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大手。
猶豫了一秒。
然後。
把自己冰涼的小手。
放進了那只溫暖的大手中。
被緊緊握住。
一股力量。
順着手心傳遍全身。
蘇辰一把將女兒拉了起來。
順勢幫她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
然後牽着她的手。
向樓下走去。
“餓不餓?”
蘇辰隨口問道。
“有點……”
蘇暮雨小聲回答。
肚子也很配合地叫了一聲。
“想吃什麼?”
“我都行……”
“那不行。”
“今天是你重新認識爸爸的第一天。”
“得吃頓好的。”
“去吃燒烤怎麼樣?”
“太晚了吧……”
“晚什麼晚。”
“你是年級第七。”
“哪怕是年級倒數第一。”
“也有吃夜宵的權利。”
“走。”
“爸爸帶你去吃肉。”
父女倆的身影。
消失在樓梯口的黑暗中。
只留下那漸漸遠去的對話聲。
在這寒冷的冬夜裏。
多了一絲久違的煙火氣。
……
停車場。
寒風呼嘯。
一輛黑色的邁騰。
靜靜地停在角落裏。
雖然車身有些舊了。
但在路燈的照耀下。
依然顯得很沉穩。
蘇辰掏出車鑰匙。
按了一下解鎖鍵。
“嘟嘟。”
車燈閃爍了兩下。
蘇暮雨看着那輛熟悉的舊車。
心裏反而踏實了一些。
如果爸爸真的開了一輛蘭博基尼來。
她可能真的要懷疑爸爸是不是去搶銀行了。
但這輛邁騰。
是爸爸唯一的資產了。
還在就好。
還在就好。
蘇辰拉開車門。
讓蘇暮雨坐進副駕駛。
然後自己繞到駕駛位。
坐進去。
關上車門。
隔絕了外面的寒冷。
車內。
有一股淡淡的皮革味道。
還有那種舊車特有的陳舊氣息。
但這並不影響蘇辰的心情。
他系好安全帶。
插上鑰匙。
點火。
“轟……”
發動機發出一聲有些沉悶的轟鳴。
那是歲月的痕跡。
但在擁有“大師級駕駛技術”的蘇辰手裏。
這輛老邁騰。
仿佛也被注入了新的靈魂。
蘇辰的手。
搭在方向盤上。
一種人車合一的感覺。
油然而生。
雖然這車配置不高。
動力也不強。
但他能精準地感知到每一個齒輪的咬合。
每一個輪胎的抓地力。
他掛擋。
鬆手刹。
給油。
動作行雲流水。
沒有一絲多餘。
車子平穩地滑出了停車位。
沒有頓挫。
沒有晃動。
就像是坐在一艘在靜水中滑行的船上。
蘇暮雨有些驚訝地看着爸爸。
她以前經常坐爸爸的車。
爸爸開車雖然穩。
但也沒這麼穩啊?
起步總是會有點沖。
刹車總是會有點點頭。
可是今天。
這輛破車在爸爸手裏。
怎麼開出了豪車的感覺?
“爸……”
“你這車技……”
蘇暮雨忍不住開口問道。
蘇辰單手握着方向盤。
目視前方。
嘴角微微上揚。
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在路燈的映照下。
顯得格外迷人。
“怎麼?”
“是不是覺得爸爸開車更帥了?”
“這就是所謂的。”
“老司機。”
蘇辰開了個玩笑。
腳下輕點油門。
邁騰像是一頭被喚醒的老豹子。
平穩而迅速地。
駛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車窗外。
城市的霓虹燈飛速後退。
化作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線條。
映在父女倆的臉上。
蘇暮雨側過頭。
看着正在專注開車的蘇辰。
看着他那身昂貴的紀梵希。
看着他那自信從容的側臉。
心裏那個模糊的念頭。
終於變得清晰起來。
不管爸爸變成了什麼樣。
不管這錢是哪來的。
只要他在。
只要他還牽着我的手。
那麼。
這個冬天。
似乎也沒那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