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的空氣有些怪異,只有蕭燼那一下下按揉手腕的細微聲響。
沈離靠在軟墊上,另一只手撐着下巴,饒有興致地盯着眼前這位大梁君主。
外界傳聞蕭燼嗜殺成性,早朝時因爲心情不好就能拖出去斬幾個大臣。
可現在,這男人低着頭,指腹在她手腕淤青處打轉,力道剛剛好。
“陛下手藝不錯。”沈離懶洋洋地開口,“在宮裏是不是經常給嬪妃按?”
蕭燼的手指猛地一僵。
給嬪妃按?
這大梁後宮,誰敢讓他碰一下手指頭?
他忍着心裏那股想要掐死她的沖動,抬起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姑娘說笑了,朕……這是第一次。”
“哦,第一次啊。”
沈離把手抽回來,在空中晃了晃,
“行了,不酸了。”
蕭燼如蒙大赦,立刻癱回對面的角落裏,順手抓過一個軟枕護在胸前——防御姿態做得滴水不漏。
馬車緩緩減速。
外面的喧鬧聲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森嚴的寂靜和整齊的甲胄碰撞聲。
“到了。”
蕭燼長出一口氣,掀開車簾的一角。
兩排禁軍手持長戟,肅立如林。
沈離湊過去看了一眼,眉頭瞬間鎖緊。
“這麼高的牆?”
蕭燼點頭,語氣裏帶着一絲不僅沒能掩飾反而更加明顯的緊張:“皇宮重地,自然防備森嚴。”
“防誰?”
沈離冷笑一聲,身體往後一縮,背部撞在車廂壁上,“防我跑吧?”
咚。
這一撞並不重。
但在蕭燼感覺裏,就像是有人在他後腦上狠狠打了一棒槌。
“呃!”
蕭燼面色驟變,五官瞬間扭曲,捂着後腰發出一聲悶哼。
車外的李福聽到動靜,嚇得魂飛魄散:“陛下!陛下可是遇刺了?!”
“閉嘴!”
蕭燼咬着牙吼道,額頭上冷汗直冒,“沒刺客!是……是朕腰疼!”
他轉過頭,眼神絕望地看着沈離:“祖宗,咱能不能別撞了?這牆不是防你的,是防別人的!”
沈離根本不信。
“既然不是抓我坐牢,那你帶我來這幹什麼?”
她警惕地盯着蕭燼,“把我關在這個籠子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然後好慢慢折磨我?”
她越想越覺得合理。
這暴君剛才在侯府的卑微肯定都是裝的,目的就是爲了把她騙進這個插翅難飛的地方。
“停車!”沈離突然大喊一聲。
馬車還沒停穩,她就要往車下跳。
蕭燼嚇得心髒驟停。
“攔住她!給朕攔住她!”
蕭燼顧不上腰疼,連滾帶爬地沖過去,試圖用身體堵住車門。
車外的趙無極聽到吼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沈離一只腳已經跨出了車轅。
“別跳!”
蕭燼從後面撲上來,因爲動作太猛,加上腿腳不便,整個人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勢抱住了沈離的大腿。
“放手!”
沈離大怒,抬起另一只腳就往後踹。
這一腳結結實實地踹在了蕭燼的臉上。
啪!
沈離感覺腳尖有點疼,可能是踢到了骨頭。
“啊——!!!”
蕭燼鬆開了手,雙手捂着臉在厚厚的車毯上瘋狂翻滾。
他的鼻梁仿佛被人用鐵棍橫掃斷裂,酸楚和劇痛混合着眼淚鼻涕瞬間噴涌而出。
“陛下!”
趙無極和李福掀開簾子一看,頓時嚇癱在地。
只見大梁國君蜷縮成一只蝦米,滿臉是淚,鼻頭紅腫發亮,
一邊吸着冷氣一邊含糊不清地哀嚎:“朕的鼻子……斷了……肯定斷了……”
沈離站在車轅上,看着地上痛哭流涕的皇帝,又看了看自己只是稍微有點麻的腳尖。
“碰瓷?”
沈離皺眉,“我都沒用力。”
蕭燼聽了這話,哭得更大聲了。
沒用力?
那是你沒用力!
反彈到朕身上就是攻城錘的一擊!
“太醫!傳太醫!”李福尖叫着。
“別傳了!”
蕭燼猛地坐起來,眼淚汪汪地吼道,“先把她弄下去!不是,請下去!用轎子!用朕的御輦!”
他算是看明白了。
這馬車空間太小,這女人稍微動彈一下,受傷的是她,要命的是他。
片刻後。
御輦停在馬車旁。
爲了防止沈離摔倒,蕭燼甚至下令讓禁軍人疊人,在馬車和御輦之間搭了一座“人肉台階”。
沈離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些身穿鐵甲的禁軍,眼神閃爍。
“這是幹什麼?”她問。
蕭燼捂着紅腫的鼻子,被趙無極攙扶着站在一旁,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怕您腳滑。這地磚太硬,朕看着眼暈。”
沈離冷哼一聲,踩着禁軍的後背上了御輦。
這一腳踩下去,下面的禁軍悶哼一聲。
沈離感覺腳底軟軟的,還挺舒服。
蕭燼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哪個禁軍盔甲上有倒刺扎了她的腳底板。
“進宮!”
蕭燼揮手,那是讓送瘟神趕緊歸位的急切。
隊伍浩浩蕩蕩穿過午門。
沈離坐在寬大的御輦上,看着四周高聳的宮殿。
這裏確實比侯府氣派,但也更加壓抑。
“送我去哪?”沈離問。
“安神殿。”
蕭燼跟在御輦旁步行(他不敢坐,怕再出意外),賠着笑臉,“離朕的養心殿最近,是宮裏最好的。”
其實安神殿原本是用來供奉先皇牌位的,但他臨時下令把牌位都請出去了。
因爲那裏離太醫院最近,離禁軍最近,離他也最近——方便搶救。
御輦停在安神殿門口。
沈離剛一下地,就看到殿門口並沒有門檻。
不僅沒有門檻,連原本的石階都被人用棉被裹了起來,一直鋪到了大殿最深處。
“這又是哪一出?”沈離踢了踢地上的棉被。
“防摔。”蕭燼言簡意賅,鼻子還在隱隱作痛。
沈離走進大殿。
這裏空曠得有些詭異。
沒有瓷瓶,沒有香爐,沒有屏風,甚至連桌椅的邊角都被磨成了圓形,或者是包上了厚厚的毯子。
牆壁上掛滿了柔軟的掛毯,地上鋪着三層波斯長毛地毯。
就連喝水的杯子,都是銀制的——摔不碎。
“這是怕我自殺?”沈離隨手拿起一個銀杯,在手裏把玩。
蕭燼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只是拼命點頭:“生活有些坎坷,但咱們得向前看。活着多好啊,是不是?”
沈離轉身,看着這個奇怪的皇帝。
“蕭燼。”她直呼其名。
周圍的太監宮女嚇得全部跪倒在地,頭都不敢抬。
蕭燼卻毫無脾氣:“哎,在呢。”
“你費這麼大勁把我弄進宮,又把這地方布置成這樣,”
沈離晃了晃手裏的銀杯,“到底圖什麼?我不信你真的怕我受傷。”
蕭燼苦笑。
“朕……對你一見鍾情。”
蕭燼咬牙切齒地編了個理由,“在侯府看到你的第一眼,朕就覺得……這輩子非你不可。”
“哈?”
沈離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一見鍾情?對着一個正在發瘋燒靈堂的棄婦?”
“朕口味重。”
蕭燼面無表情。
沈離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把銀杯往地上一扔。
銀杯砸在地毯上,沒發出半點聲音。
“行吧。”
沈離伸了個懶腰,“既然陛下口味獨特,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要洗澡,水要熱的,還要三個宮女給我搓背。”
“準!”蕭燼立刻轉身對李福吼,“聽見沒有!去燒水!水溫要控制在……稍微溫一點!絕對不能燙!”
要是燙掉一層皮,他今晚就得在龍床上體驗紅燒活人的滋味。
李福領命而去。
沈離看着蕭燼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雖然不知道這皇帝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但這日子,似乎比在侯府有意思多了。
“對了。”
沈離突然想起什麼,“把這殿裏的剪刀、針線都給我拿來。”
蕭燼剛邁出門檻的一條腿瞬間收了回來,驚恐回頭:“你要幹什麼?”
“衣服破了,我想縫一下。”沈離指了指自己背上被鞭子抽破的衣服。
“不許縫!”蕭燼咆哮,“扔了!拿新的!拿尚衣局最好的絲綢來!以後這殿裏,禁止出現任何帶尖的東西!誰敢把針帶進來,朕剁了他的手!”
沈離聳聳肩:“暴君就是暴君,規矩真多。”
蕭燼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扶着門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