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許安然就醒了。
不是睡醒的,是凍醒的。暖氣片半夜就停了,房間裏的溫度跟外面差不了多少。她裹着棉襖蜷在床上,手腳冰涼,呼出的氣在眼前凝成白霧。
胃裏空得發慌。昨晚那個油餅和雞蛋早就消化完了。她摸出最後一顆大白兔奶糖,剝開,含進嘴裏。甜味在冰冷的舌尖化開,帶來短暫而虛幻的暖意。
不能再等了。
她翻身下床,活動了一下凍僵的關節,從挎包裏拿出父親給的地圖。粗糙的手繪線條,標注着南郊幾個可能的地點。她仔細辨認了一下方向,又摸了摸貼身暗袋裏的錢和那十美元——硬硬的還在。
然後,她把剩下的油餅掰成兩半,一半揣進兜裏當午飯,另一半重新包好。雞蛋還有三個,也帶上。糖已經沒了,這是個麻煩。
收拾妥當,她拉開一條門縫,警惕地聽了聽樓道裏的動靜。靜悄悄的,只有遠處水管隱隱的滴答聲。
她閃身出門,輕手輕腳下樓。櫃台後的胖大媽還在打瞌睡,沒注意到她。
推開旅館沉重的木門,刺骨的寒風立刻灌了進來,像一記悶棍打在臉上。外面天色灰白,積雪反射着冰冷的光。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風卷着雪沫在牆角打旋。
許安然把圍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大半張臉,憑着記憶和地圖,朝着更偏僻的南郊深處走去。
越走越荒涼。柏油路變成了坑窪的土路,覆蓋着厚厚的、被車輪碾成黑冰的積雪。兩旁是連綿的、破敗的工廠圍牆,牆皮剝落,露出裏面紅色的磚。鐵絲網東倒西歪,有些地方被扯開了大口子。
空氣裏有股鐵鏽和機油混合的、冰冷的金屬氣味。
偶爾有破舊的卡車轟隆隆駛過,濺起混着黑色油污的雪泥。司機從車窗裏投來漠然或探究的一瞥。
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手腳都快凍得沒知覺了,她終於看到了地圖上標記的那個地方。
一片用生鏽的鐵絲網圍起來的巨大空地,望不到邊。鐵絲網門口歪歪斜斜掛着一塊木牌,上面的俄文字跡模糊不清,但能看出“廢舊物資”、“堆放場”之類的詞。
門是開着的,鐵鏈和鎖頭扔在雪地裏,已經鏽死了。
許安然站在門口,往裏望去。
景象讓她呼吸微微一滯。
堆積如山的廢鐵,像一座座灰黑色的、猙獰的墳塋。有扭曲變形的坦克履帶,有拆解了一半的卡車車架,有鏽成一團的不知名機械部件,還有堆成小山的炮彈殼(空的)。積雪覆蓋在表面,髒兮兮的,更添了幾分破敗和死寂。
幾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廢鐵堆間逡巡,翻找着可能存在的食物殘渣,看到許安然,停下腳步,幽綠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風穿過廢鐵堆的縫隙,發出嗚嗚的、像是嗚咽的怪響。
就是這裏了。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發疼,然後邁步走了進去。
腳下是凍結的爛泥和碎鐵屑,踩上去嘎吱作響。廢鐵堆散發出的那種冰冷、絕望的氣息,幾乎要滲進人的骨頭裏。她小心地繞過那些看起來尖銳或鬆動的部件,朝着空地深處、隱約能看到一個低矮磚房的方向走去。
磚房很破,窗戶用木板釘着,門虛掩着,門縫裏透出昏黃的光。
她剛走到門口,門就被從裏面猛地拉開了。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伏特加酒氣撲面而來。
一個穿着髒兮兮軍大衣、身材高大的俄羅斯男人堵在門口。他五十來歲年紀,頭發亂得像鳥窩,胡子拉碴,酒糟鼻紅得發亮,渾濁的藍眼睛布滿血絲,眼神渙散又帶着不耐煩。
他手裏還攥着個幾乎見底的酒瓶。
“誰?!”他粗聲粗氣地用俄語問,口齒有些不清。
“伊萬·彼得羅維奇?”許安然用生硬的、從書上背下來的發音問道。
男人眯起眼,上下打量她,像是沒聽懂,又像是懶得理會。“錢!盧布!或者……酒!”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比劃着,語氣暴躁。
許安然定了定神,努力回憶父親教過她的幾個單詞,配合着手勢:“我……買。廢舊。鐵。零件。”
她指了指身後那望不到邊的廢鐵堆。
伊萬順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嗤笑一聲,晃了晃酒瓶:“買?這裏……都是垃圾!你要垃圾?行!盧布!或者……這個!”他又舉起酒瓶,眼神裏露出貪婪的光。
看來溝通很困難。許安然從棉襖口袋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瓶二鍋頭——這是父親說的“敲門磚”。
透明的玻璃瓶,紅標籤,裏面晃動着清澈的液體。
伊萬的眼睛瞬間直了。他一把奪過酒瓶,擰開蓋子,湊到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臉上露出近乎陶醉的表情。“哈!中國的‘火’!”他咕咚灌了一大口,辣得齜牙咧嘴,卻更興奮了。
喝完,他抹了把嘴,再看許安然時,眼神稍微“友好”了那麼一點點。“你……要什麼?垃圾,隨便拿!”他大手一揮,指向那片廢鐵山,“盧布……或者,再給我一瓶這個!”
許安然知道,跟醉鬼講不清道理。她點點頭,表示自己去找找看。
伊萬也不管她,抱着那瓶二鍋頭,趔趄着退回磚房,砰地關上了門。
許安然轉過身,面對那片浩瀚的、散發着死亡氣息的金屬墳場。
該怎麼找?
她定了定神,走到最近的一座“鐵山”前。這裏堆的主要是各種扭曲的金屬板、斷裂的支架、鏽蝕的管道。
她集中精神,睜大眼睛,看向這片廢鐵。
視野裏,瞬間被大片大片灰蒙蒙的霧氣填滿!
像厚重的、肮髒的棉絮,籠罩着每一寸空間,幾乎看不到別的顏色。偶爾有一兩點極其微弱的綠光閃過,也很快被灰霧吞沒。
這就是“廢土拾荒者”眼中的世界嗎?無盡的灰暗,價值的荒漠。
她強迫自己保持專注,目光像梳子一樣,緩緩掃過眼前的廢鐵堆。
灰,灰,還是灰。
看了不到兩分鍾,她就開始頭暈眼花。胃裏猛地抽搐起來,那種熟悉的、令人心慌的飢餓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她趕緊停下,背過身,從兜裏掏出那半塊油餅,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裏。幹硬的餅渣刮着喉嚨,她使勁咽下去,又拿出水壺灌了幾口涼水。
稍微緩過來一點,但能量補充遠遠不夠。沒有糖。
她咬咬牙,繼續。
換了個方向,看向另一堆以履帶和輪式部件爲主的廢鐵。依舊是鋪天蓋地的灰霧,看得人絕望。
時間一點點過去。寒風像刀子,割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膚。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睫毛上結了冰霜。
她機械地移動着目光,在一片灰暗中搜尋那可能存在的、微弱的異色。
一無所獲。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眼前陣陣發黑時,磚房的門又開了。
伊萬搖搖晃晃地走出來,酒瓶已經空了一半。他打着酒嗝,看到許安然還在那兒傻站着“看”廢鐵,咧開嘴笑了,指了指廢鐵場另一邊一堆看起來相對“新”一點的破爛。
“那邊!”他大着舌頭喊,“新拉來的!工廠……清理的!說不定……有‘好東西’!”
他說“好東西”時,眼神閃爍了一下,帶着一種許安然看不懂的、近乎惡作劇的神色。
許安然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堆廢鐵確實看起來成色新一些,鏽蝕沒那麼嚴重,甚至有些部件還帶着油漆。在灰蒙蒙的視野裏,那一片的灰霧似乎也淡了一點,其中夾雜着幾絲勉強能辨認的、虛僞的綠色光暈。
虛僞的綠光?
她心裏一凜。
孫二狗布的陷阱?還是伊萬單純想糊弄她?
她不動聲色,搖了搖頭,用蹩腳的俄語說:“這裏……再看看。”
伊萬聳聳肩,嘟囔了一句“傻姑娘”,又抱着酒瓶縮回屋裏去了。
許安然沒有去那堆“新貨”。她強忍着越來越劇烈的眩暈和飢餓感,轉過身,朝着廢鐵場最深處、看起來堆積時間最久、最破敗的那片區域走去。
那裏的廢鐵幾乎被積雪和灰塵完全覆蓋,形狀難辨,像是被遺忘的遠古遺跡。
視野裏,灰霧濃得化不開。
她一步步走進去,腳下的碎鐵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野狗在不遠處吠叫。
胃部的抽搐已經變成了絞痛,冷汗浸溼了內衣,又被凍成冰碴子貼在身上。眼前一陣陣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
就在她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暈倒的時候——
眼角餘光裏,在那堆混雜着斷裂履帶和扭曲裝甲板的縫隙最深處。
一抹極其微弱的、暗紅色的光。
像將熄的火堆裏,最後一顆掙扎的火星。
微弱,但確確實實是紅色。
不是灰,不是綠。
是紅光。
許安然的心髒,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