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唯有幾點寥落的星子勉強刺破厚重的雲層,在幽深的長街上投下微弱的光斑。清冷的月光吝嗇地灑落,勾勒出上官逸和小桃並肩而行的輪廓。青石板路在他們腳下延伸,兩旁高聳的屋宇投下幢幢黑影,仿佛蟄伏的巨獸。晚風穿巷而過,帶起一陣嗚咽般的聲響,更添幾分陰森。
一片沉寂中,上官逸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安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你爲何……會與他在一起?”
他的目光並未看向小桃,而是警覺地掃視着周遭深不見底的黑暗角落。
小桃的腳步微微一頓,落寞像潮水般漫上她的眼底,聲音低得幾乎被風聲淹沒。
“你不是……都知道了麼。”
小桃說話的尾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上官逸的步履依舊平穩,側過頭,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簾上,語氣平和,卻直指核心。
“你也是……北宿人?”
“算是吧……”
小桃含糊地應道,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
上官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將她看透,但終究什麼也沒再多問。空氣再次陷入凝滯,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在空寂的巷子裏回響。
“你居然是表……”
小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抬起頭,語調瞬間拔高,帶着難以抑制的激動。
“嗯?”
上官逸疑惑地蹙眉,停下腳步,銳利的目光鎖定了她。
小桃對上他審視的眼神,立刻意識到失言,慌忙改口,試圖用幾分刻意的調皮掩飾方才的沖動。
“啊?……哦……是北宿皇子,哦,不!是太子……”
她眨了眨眼,聲音刻意放得輕快,卻掩不住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
“噤聲!”
上官逸臉色驟變,幾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捂住了小桃的嘴!他的掌心溫熱,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眼神凌厲如刀鋒掃過四周的黑暗。
“你不要命了!”
低沉的聲音裏壓着驚怒。
小桃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掙扎着拉開他的手,不服氣地小聲反駁。
“這裏只有我們倆!怕什麼?”
“你是豬腦子嗎?”
上官逸低斥,手指猛地指向旁邊一扇黑洞洞、緊閉的高窗。
“看那!那扇窗戶裏會不會正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在盯着我們?”
他的指尖又迅速移向另一處厚重、仿佛深藏着秘密的門扉。
“再看那!那扇門後會不會就藏着武功蓋世的死士,伺機而動?”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繼續掃向更遠處一個幽深的巷口。
“再看那邊……”
“夠了!別說了!”
小桃被他繪聲繪色的描述嚇得一個激靈,眼疾手快地再次捂住他的嘴,聲音帶着明顯的驚懼,“嚇死人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靠近了上官逸半步,仿佛那無處不在的黑暗裏真會竄出什麼可怕的東西。
上官逸感受到她細微的顫抖,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語氣帶着點戲謔。
“這就害怕了?”
小桃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甩開捂着他嘴的手,心中的恐懼被一絲惱意取代。她定了定神,問出了盤旋心頭已久的疑問。
“你可知道……你口中那位所謂的‘主人’,他究竟是何人?”
小桃抬起眼,那雙清澈的眸子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無辜和困惑,直直地望向上官逸,帶着全然的信任和尋求答案的渴望。
上官逸被她這毫無防備的、近乎“赤裸”的眼神看得心頭一跳,一股莫名的燥熱感升起,他強壓下那點想“咬一口”那懵懂神情的沖動,略顯粗魯地伸手在她額頭上輕輕劃拉了一下,聲音帶着點別扭的警告。
“收收你這眼神!再看下去,小心……愛上我!”
這話半是調侃,半是掩飾自己刹那的失態。
小桃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雲,像被燙到似的猛地低下頭,急急辯解。
“我……我才沒有!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很厲害,知道我很多事情……他說能幫我找到姐姐……”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迷茫。
“所以,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敢認賊作主?”
上官逸的語氣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
“真是可憐又可嘆。”
“才不是!”
小桃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立刻激烈反駁,試圖證明自己並非全無防備。
“我也不是完全信任他!”
她挺起胸脯,努力讓自己顯得理直氣壯。
“至少……至少我沒有告訴他宸依小姐認我做妹妹這件事!”
“什麼?!”
上官逸的平靜面具瞬間碎裂,他猛地停下腳步,轉頭難以置信地盯着小桃。
“李宸依認你做妹妹?”
這個消息顯然出乎他的意料。
“是啊!”
小桃用力點頭,隨即又小心翼翼地問。
“你呢?你……真的打算幫他嗎?”
她指的是上官軒。
上官逸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眼神復雜地閃爍了一下,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待會兒,你從那邊巷口繞回王府——”
他指向一條相對明亮些的分岔路。
“那你呢?”
小桃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急切。
“我從這邊回皇宮。”
上官逸指向另一條更顯幽暗、通往皇城方向的深巷。
“可是……我……”
小桃望着那條光線稀少、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巷,聲音變得吞吞吐吐,腳步也遲疑了。深埋在記憶深處的恐懼被眼前的黑暗喚醒——出生後,她和母親長年被北宿皇帝幽禁在不見天日的深宮別院。尤其是夜晚,母親那種深入骨髓、無法抑制的恐懼表現,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幼小的心靈上,最終讓她患上了嚴重的幽閉症。此刻,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正順着脊椎悄然爬升,讓她指尖冰涼。
“嗯?”
上官逸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瞬間蒼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身體。
“你不會是……不敢一個人走吧?”
他故意拖長了語調,帶着點促狹的嘲笑。
“我……”
小桃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卻發現所有的言語在巨大的恐懼面前都顯得如此無力。她垂下頭,手指緊緊攥着衣襟,指節泛白。
上官逸看着她這副強撐又脆弱的樣子,心頭的嘲弄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軟?他沉默了幾息,然後,像是鬼使神差般,用一種近乎“好心”的語氣解釋道。
“算了。走吧,我……和你一同回去。正好……我順路回王府拿幾件換洗衣物。”
這個借口顯得如此生硬而刻意。
小桃霍然抬頭,黯淡的眼眸瞬間被點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她感激地望着上官逸,那雙大眼睛裏迅速彌漫起一層薄薄的水汽,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跟上。”
上官逸不再看她,轉身率先走向通往王府的那條路,只是腳步有意放慢了些許。
小桃如蒙大赦,趕緊小跑着跟上,緊緊追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半步也不敢落後,仿佛他是這無邊黑暗裏唯一的光源。
軒王府。
與方才那死寂幽暗的深巷形成天壤之別,王府門前高懸的燈籠散發着溫暖明亮的光芒,將朱漆大門和門前石獅映照得清晰可見。府內更是燈火輝煌,隱約傳來巡夜侍衛的腳步聲和遠處值夜下人的低語。
一踏入王府大門籠罩的光暈之下,小桃緊繃的神經如同驟然鬆開的弓弦。她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方才那種被黑暗扼住喉嚨的窒息感瞬間消散,整個人都鮮活起來,忍不住小聲感嘆。
“啊……還是有光的地方好,連空氣都讓人安心愉悅!”
上官逸卻在門檻處頓住了腳步,並未立刻進去。他挺拔的身影停在光暗交界處,目光沉靜地掃視着燈火通明的庭院深處,眼神深邃難辨。
小桃走出幾步,發覺他沒跟上,疑惑地回頭。
“喂!你怎麼不走了?”
她毫無心機地提高了聲音問道,清脆的嗓音在安靜的王府前院顯得格外清晰。
上官逸沒有回答,只是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府深處某個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然後,他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抬步,徑直向府外走去,步履沉穩,卻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
“……你不是要去拿衣服嗎?……”
小桃對着上官逸的方向喊着……
王府深處,隱秘暗格內。
空氣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雙影單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頭垂得極低,向上首端坐的上官軒匯報着,聲音帶着壓抑的沉重。
“王爺息怒!派往北宿的探子……在返回途中,途徑蒼茫山時遭人伏擊……屬下等接應趕到時,已是……九死一生。萬幸,命是撿回來了,但傷勢過重,至今仍昏迷不醒……何時能醒,屬下……無法斷言……”
上官軒端坐在太師椅中,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堅硬的紫檀扶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他面沉如水,周身散發着令人心悸的低氣壓。聽完匯報,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拉出長長的、壓迫感十足的影子。
雙影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頭埋得更低了。
上官軒踱了兩步,聲音冰冷地響起,帶着洞穿迷霧的銳利。
“有人……害怕我們得到北宿的消息?”
他微微眯起眼,眼中寒芒乍現。
“那麼,當年父王、母妃遇刺……恐怕就絕非簡單的謀財害命那般簡單了。”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時光,落在那個血腥的夜晚。
“上官逸……他活下來了……這其中,必有我們未曾觸及的關聯。”
就在這時,暗格的門被無聲推開,福嬸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她垂手侍立,感受到室內凝重的氣氛,聲音壓得極低。
“主子。”
上官軒被打斷思緒,眉頭微蹙,看向福嬸。
“何事?”
福嬸抬眼,目光掃過跪地的雙影,然後恭敬地回稟。
“屬下剛才在府門附近,親眼看見……上官逸和小桃姑娘,是一同從外面回來的。”
“哦?”
上官軒和地上的雙影幾乎是同時,眼中都閃過一絲明顯的詫異。雙影更是下意識地抬了下頭。
上官軒緩緩坐回椅中,指節再次敲擊起扶手,只是節奏變得更爲緩慢、深沉,仿佛在推演着無形的棋局。他低聲重復着,每一個字都帶着深思。
“她倆……在一起?”
福嬸垂手靜立,等待進一步的指示。
短暫的沉寂後,上官軒的目光變得銳利如鷹隼,他果斷下令,聲音不容置疑。
“雙影!”
“屬下在!”
雙影立刻應聲。
“再去徹查小桃的來歷!”
上官軒的聲音冷冽如冰。
“是!屬下遵命!”
雙影肅然領命,動作麻利地起身,迅速退出了暗格。
“暗影,你也時刻觀察,注意小桃的行蹤!”
“是!屬下遵命!”
福嬸也行禮退下。
暗格內,只剩下上官軒一人。燭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動,映照出重重疑雲和冰冷的算計。他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光深深,仿佛要將這夜色都吸入其中,剖析出所有隱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