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網吧,空調開得極冷,與窗外的酷熱形成兩個世界。
李小莊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混雜着泡面、香煙和機箱散熱的氣味撲面而來。下午三點,網吧裏已經坐滿了人,大多是放假的學生,屏幕清一色是槍林彈雨的畫面——這是2011年夏天,《穿越火線》統治了幾乎所有網吧。
“這邊!”
蘇夢蝶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來。李小莊循聲望去,看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朝他揮手。她穿了一件簡單的灰色T恤,頭發扎成馬尾,看起來和高中時沒什麼兩樣。但當她轉過頭面對屏幕時,那種專注而陌生的神情讓李小莊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走過去,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下。兩台電腦並排,中間隔着低矮的隔板。
“你遲到了五分鍾。”蘇夢蝶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遊戲裏,她的角色正端着一把M4A1突擊步槍,在沙漠灰的地圖裏穿梭。
“路上遇到王老師了,聊了幾句。”李小莊說着,按下開機鍵。老式CRT顯示器嗡嗡啓動,映出他有些模糊的臉。
“王老師?他還記得你啊?”
“嗯,問我大學怎麼樣。”
“你怎麼說?”
“還行。”李小莊簡潔地回答,登錄了自己的QQ。頭像跳出來,還是高中時用的那個——許嵩《自定義》專輯封面的一部分。
蘇夢蝶的屏幕突然變成黑白——她被擊殺了。她嘖了一聲,鬆開鼠標,轉過頭看他:“你這頭像還不換啊?都用三年了。”
“習慣了。”李小莊點開遊戲圖標,“你也玩CF了?”
“宿舍都在玩,跟着學了點。”蘇夢蝶重新加入戰鬥,“你玩嗎?”
“偶爾。”其實李小莊很少玩遊戲,大學裏他更多時間花在圖書館和兼職上。但高中時他們一起玩過《仙劍》,那時蘇夢蝶總是迷路,他得在電話裏一步步指導她怎麼走地圖。
遊戲登錄界面彈出,背景音樂是激昂的電子音效。李小莊輸入賬號密碼——還是高中時注冊的,密碼是蘇夢蝶名字拼音加生日,他一直沒改。
進入遊戲,熟悉的界面跳出來。他看了一眼蘇夢蝶的屏幕,她的等級已經比他高了二十級,裝備欄裏全是炫酷的付費武器。
“我拉你進房間。”蘇夢蝶說着,迅速操作。
李小莊接受了邀請。加載畫面裏,他們的遊戲ID並排出現——他的是“斷橋殘雪”,她的是“蝶夢莊周”。高中時一起取的,取自許嵩的歌和莊子的典故。
但進入遊戲後,一切都變得陌生。
地圖是“運輸船”,團隊競技模式。李小莊還保持着高中玩CS時的習慣,小心翼翼找掩體,點射爲主,節省子彈。而蘇夢蝶已經沖了出去,手持一把黃金AK,見人就掃射,走位風騷。
“沖啊!別慫!”她在耳麥裏喊,聲音興奮。
李小莊跟着沖出去,迎面撞上三個敵人,屏幕瞬間變灰。
“你怎麼還這麼菜啊?”蘇夢蝶笑了,她的角色靈活地跳上集裝箱,一個精準的爆頭解決掉擊殺李小莊的敵人,“大學沒練練?”
“沒時間。”李小莊重生,重新加入戰鬥。
“我們宿舍天天晚上開黑,可刺激了。”蘇夢蝶一邊射擊一邊說,“我剛開始也菜,被虐多了就會了。”
“你們宿舍都玩?”
“對啊,我們還有個戰隊呢,叫‘四朵金花’,土吧?”她笑出聲,“但打遍女生宿舍無敵手。”
李小莊沒說話。他想象着那個畫面——四個女生在宿舍裏大呼小叫,屏幕光照亮她們年輕的臉。那是他從未參與,也無法想象的生活。
又一局開始。這次是爆破模式,地圖“黑色城鎮”。蘇夢蝶擔任隊長,在語音裏快速布置戰術:“斷橋走A小,蝶夢走中路,其他人跟我沖B。”
李小莊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斷橋”是指他。他操作角色往A區移動,耳機裏傳來密集的槍聲和蘇夢蝶的指揮:“中路小心!B區下包了!斷橋,斷橋你那邊有人嗎?”
“沒……”他剛開口,一個閃光彈滾到腳邊,屏幕全白。等視野恢復,他已經躺在地上。
“哎呀!”蘇夢蝶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失望,“你怎麼沒報點啊?”
“我沒看見……”
“算了算了,這把要輸。”
果然,不到一分鍾,遊戲結束。戰績統計出來,蘇夢蝶殺了12個死了3次,李小莊殺了2個死了8次。
“要不你先打打人機練練?”蘇夢蝶建議,語氣盡量溫和,但那種下意識的優越感還是刺痛了李小莊。
“不用了。”他退出房間,“我看看你玩就行。”
蘇夢蝶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轉回屏幕:“那你看我打一把排位。”
她加入了一個新的房間,隊友ID都是花哨的英文或符號。開局後,她在語音裏和隊友流暢交流:
“狙擊手架好B窗!”
“煙霧封中路!”
“小道兩個殘血,可以壓!”
她的聲音自信、果斷,帶着一種李小莊從未聽過的銳利。遊戲裏的她像個真正的戰士,冷靜判斷,果斷出擊。而現實中的她,正微微咬着下唇,眼睛緊盯着屏幕,整個人繃成一張弓。
李小莊看着她,覺得這個蘇夢蝶如此陌生。高中時,她連踩死一只蟲子都會尖叫;現在,她可以在虛擬世界裏冷靜地爆掉敵人的頭。
遊戲間隙,蘇夢蝶喝了口水,瞥見李小莊在發呆:“你怎麼了?”
“沒什麼。”李小莊搖搖頭,“就是覺得……你變了好多。”
“有嗎?”蘇夢蝶笑了,“人總要長大的嘛。你不也變了?”
“我變了?”
“變得更……”她想了想,“更安靜了。”
李小莊沉默。也許她說得對,他變得更安靜了,而她變得更張揚。就像兩條原本並行的線,在大學這個岔路口,開始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網吧的掛鍾指向四點。窗外的陽光斜射進來,在煙霧繚繞的空氣裏劃出一道道光柱。隔壁桌的幾個男生在大聲爭論哪個戰隊更強,吧台那邊的網管在泡今夏第五桶泡面。
“對了,”蘇夢蝶突然說,“下個月我可能要去上海實習。”
李小莊轉過頭:“實習?大一就實習?”
“嗯,我學長介紹的,一家廣告公司,不要錢,但能學東西。”她說得輕描淡寫,但眼睛裏閃着光,“機會難得,我想試試。”
“去多久?”
“一個月吧,住我表哥那兒。”
“哦。”李小莊應了一聲。上海,那個在他概念裏無比遙遠的大都市,蘇夢蝶就要去了,像去隔壁縣城一樣輕鬆。
遊戲又開始了。這次是生化模式,人類對抗僵屍。蘇夢蝶選了個好位置架槍,僵屍潮水般涌來,她冷靜地點射,爆頭聲接連不斷。
“你知道嗎,”她一邊操作一邊說,“玩這個遊戲讓我明白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
“有時候你必須主動出擊,不能總是躲着。”她射倒一個跳躍的僵屍,“就像人生一樣,你不敢沖,就永遠只能當被追着跑的僵屍。”
李小莊看着她屏幕上的戰績數字不斷攀升。她的角色站在高處,槍口噴射火舌,僵屍一個個倒下。那個畫面有種殘酷的美感。
“你大學……過得怎麼樣?”蘇夢蝶突然問,眼睛還盯着屏幕。
“就那樣。上課,自習,周末做家教。”
“沒參加社團?沒出去玩?”
“參加了文學社,但活動不多。”李小莊頓了頓,“上個月去了趟黃山,學校組織的,便宜。”
“好玩嗎?”
“還行。就是人太多。”他想起黃山的人海,想起自己擠在人群裏拍那些明信片式的風景,想起回程大巴上同學們興奮的討論,而他只是看着窗外飛速後退的山巒,想着如果蘇夢蝶在,她會怎麼描述這些景色。
“你應該多出去走走,”蘇夢蝶說,語氣像在重復某句格言,“世界很大。”
“嗯。”李小莊應着,心想:我知道世界很大,但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裝得下學費、生活費和對未來的迷茫。
遊戲結束,蘇夢蝶以絕對優勢獲勝。她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輕微的響聲:“累了,不玩了。”
“那出去走走?”李小莊提議。
“好啊,正好餓了。”
他們結賬下機。走出網吧時,熱浪瞬間包裹全身,像從冰窖跳進火爐。七月的家鄉小城,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耷拉着葉子,知了聲嘶力竭。
“去吃涼皮?”李小莊問。高中時他們常去校門口那家,老板總是多給他們加一勺花生碎。
“不了,我想吃肯德基。”蘇夢蝶指着街對面的紅色招牌,“新出的嫩牛五方,我同學說特別好吃。”
李小莊跟着她過馬路。肯德基裏冷氣充足,人卻不少,大多是帶着孩子的家庭。他們排隊點餐,蘇夢蝶熟練地說出套餐名稱,加錢換大可樂,不要冰。
“你要什麼?”她轉頭問。
“跟你一樣吧。”李小莊說。其實他想吃涼皮,但沒說出口。
端着餐盤找座位時,蘇夢蝶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快速接起:“喂?我在外面……對,跟朋友……那個策劃案我晚上發你……沒問題,保證搞定!”
她講電話的語氣成熟幹練,用詞專業。李小莊聽不太懂,但能感覺到電話那頭是她大學裏的朋友或學長,是她新世界的一部分。
掛斷電話,蘇夢蝶抱歉地笑笑:“社團的事,煩死了。”
“你很忙啊。”
“還好,充實。”她咬了一口嫩牛五方,“對了,你暑假什麼打算?”
“做家教,已經找好了,教初中語文。”李小莊說,“還有,我想寫點東西。”
“寫什麼?”
“小說,或者詩。”他有些不好意思,“投投稿試試。”
“好啊!寫出來一定給我看。”蘇夢蝶眼睛亮了一下,那是李小莊熟悉的、屬於過去的閃光,“你文筆那麼好,肯定能行。”
有那麼一瞬間,李小莊覺得他們又回到了高中,回到了交換詩稿、討論歌詞的時光。但下一秒,蘇夢蝶的手機又震動了,她看了一眼,快速回復消息,那個瞬間就破碎了。
“對了,”她放下手機,“下周末高中同學聚會,你去嗎?”
“看情況吧,家教可能調不開時間。”
“盡量來吧,聽說好多人都會來。”蘇夢蝶說着,打開可樂喝了一口,“李威從美國回來了,張悅在廣州實習也回來了,挺難得的。”
“李威出國了?”
“對啊,你不知道?他爸做生意發了,送他去加州讀預科。”蘇夢蝶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該知道這件事。
李小莊不知道。他的QQ列表裏很多人已經很久沒亮過頭像,朋友圈的概念才剛剛興起,他和大部分高中同學斷了聯系。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眼前這杯可樂,這份陌生的快餐,和對面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孩。
他們安靜地吃了一會兒。窗外的街道上車來車往,夕陽開始西斜,把整個小城染成金黃色。
“李小莊,”蘇夢蝶忽然開口,聲音輕了些,“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好像不太一樣了?”
李小莊抬起頭,看見她正認真地看着自己,眼睛裏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
“人都會變的。”他說。
“我知道。”蘇夢蝶用吸管攪動着可樂裏的冰塊,“但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們去了同一個城市,是不是就不會……”
她沒說完,但李小莊懂了。如果他們去了同一個城市,是不是就不會變得這麼陌生?是不是還能一起自習,一起吃飯,一起分享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但人生沒有如果。他考上了師範,她去了傳媒學院;他留在了省內,她去了沿海;他在書堆裏尋找安穩,她在浪潮中追逐夢想。
“也許吧。”李小莊最終說。
蘇夢蝶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幾乎聽不見。然後她笑了笑,那種明亮的、無所謂的笑:“不過這樣也挺好,各自精彩嘛。”
“嗯,各自精彩。”
離開肯德基時,天已經暗了。路燈一盞盞亮起,小城的夜晚寧靜緩慢。他們並肩走着,像高中時放學回家那樣,但中間隔着的距離,似乎比那時更遠。
走到分岔路口,蘇夢蝶停下腳步:“我往這邊走了。”
“好。”
“那……下次再約?”
“好。”
她轉身離開,馬尾在身後輕輕搖晃。走了幾步,她忽然回頭:“李小莊!”
“嗯?”
“遊戲裏的那個ID,”她說,“我不會改的。”
李小莊愣了一下,然後明白了。蝶夢莊周,斷橋殘雪。那是他們共同擁有過的東西,像時間琥珀裏的兩個小蟲子,永遠定格在某個夏天。
“我也不會。”他說。
蘇夢蝶笑了,這次是真的、毫無保留的笑,像高中時那個會因爲一句詩而眼睛發亮的女孩。然後她揮揮手,消失在街道拐角。
李小莊站在原地,看着空蕩蕩的街道。遠處網吧的霓虹燈剛剛亮起,“穿越火線”四個字在夜色中閃爍。
他想,人生也許就像這個遊戲——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局會遇到什麼地圖,什麼隊友,什麼敵人。你只能拿起槍,沖出去,在槍林彈雨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而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打一局,然後就消失在茫茫人海,只留下一個灰色的頭像,和一段不會再亮起的記憶。
他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夜風溫熱,帶着小城特有的、混合着飯菜香和塵土的氣息。在他身後,網吧裏的槍聲還在繼續,無數年輕人正在虛擬世界裏沖鋒陷陣,仿佛那樣就能穿越現實的火焰,抵達某個理想的彼岸。
但李小莊知道,有些火焰是穿不過的。有些距離,一旦拉開,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遊戲裏那個永遠無法真正觸碰的隊友,就像耳機裏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就像這個夏天,就像這場重逢——一切都在提醒他,時間在走,人在變,而他們,已經站在了不同的火線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