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九月的第三個星期二,下午兩點十四分,李小莊接到了那個電話。

他正在階梯教室後排,昏昏欲睡地聽着《教育學原理》。教授的聲音平穩單調,像夏日午後的蟬鳴。手機在褲袋裏震動,他偷偷掏出來看了一眼——蘇夢蝶。這很奇怪,她幾乎從不在上課時間打電話。

他掛斷了,發了條短信:“在上課,晚點回你。”

手機立刻又震起來,還是她。李小莊猶豫了一下,彎下腰,壓低聲音接起:“喂?我在上課……”

“李小莊。”蘇夢蝶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不正常,“我爸出事了。”

三個小時後,李小莊站在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廳裏,手裏攥着一張去省城的車票。傍晚的光線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窗斜射進來,空氣中飄浮着灰塵和汗味。他給蘇夢蝶發了條短信:“上車了,大概七點到。”

沒有回復。

大巴車破舊不堪,座椅上的絨布磨損得露出海綿,空調發出拖拉機般的轟鳴。李小莊靠窗坐下,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九月,稻子熟了,金黃金黃的一片,遠處有農人正在收割。這是個豐收的季節,但對蘇夢蝶家來說,不是。

電話裏她沒說太多,只說了三件事:父親生意失敗,欠了很多錢,家裏房子可能要賣掉。她的聲音很穩,穩得像在念新聞稿,但李小莊聽出了那種刻意壓制的顫抖。

“你在學校嗎?”他當時問。

“嗯。”

“你爸現在人呢?”

“不知道。我媽說他幾天沒回家了。”

“錢……欠了多少?”

蘇夢蝶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小莊以爲信號斷了。然後她說了一個數字,一個對大學生來說天文般的數字。

李小莊掛掉電話後就去找輔導員請假。輔導員是個剛畢業的研究生,推了推眼鏡:“家裏出事了?需要幫忙嗎?”

“不用,謝謝老師。”李小莊說,“就去看看朋友。”

“女朋友?”輔導員笑了笑。

李小莊沒回答,只是又重復了一遍:“朋友。”

車開了。顛簸中,他打開手機QQ,蘇夢蝶的頭像暗着。他點開她的QQ空間——最近一條動態是三天前,轉發了一篇廣告行業的文章,配文:“洞察人性,才能打動人心。”再往前,是音樂節的照片,是暑假吃肯德基的打卡,是大學生活的碎片。

所有這些,現在看來都像另一個人的生命記錄。

李小莊閉上眼睛。他想起高二那年清明節,和蘇夢蝶一起去掃墓。她指着墓碑上的照片說:“這是我爺爺,以前是國營廠的會計,一輩子沒欠過人錢。”那時陽光很好,她笑得輕鬆。而現在,她父親欠下的錢,可能是她爺爺一輩子工資的幾十倍。

車到省城時天已經黑了。李小莊按蘇夢蝶發的地址,倒了兩趟公交車,終於找到那所傳媒學院。氣派的校門,現代化的教學樓,燈光璀璨的圖書館——這一切都和蘇夢蝶在電話裏的聲音形成刺眼的對比。

他在女生宿舍樓下等。進出的女生們穿着時髦,說說笑笑,手裏拿着奶茶或書本。有個女生抱着吉他坐在花壇邊彈唱,是許嵩的《拆東牆》。歌詞飄過來:

“公元六五九年,十九歲,他接他爹的班

考不取功名的後果是接手自家的酒館

又聽說同鄉誰已經赴京做上小官……”

李小莊站着聽完了整首。歌裏唱的是古代一個小人物的悲劇,因爲強權壓迫而家破人亡。但蘇夢蝶家的悲劇是現代的,不是因爲強權,而是因爲生意,因爲錢,因爲那些他不太懂的經濟規則。

“李小莊。”

他轉過頭,看見蘇夢蝶從宿舍樓裏走出來。她穿了件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頭發隨便扎着,沒化妝,眼睛有點腫。

“吃飯了嗎?”她問,語氣平常得像他只是在周末來訪。

“還沒。”

“那先去吃飯吧,我們食堂還行。”

他們並肩往食堂走。九月的夜晚有涼風,路邊的桂花開了,香氣濃鬱得有些不真實。蘇夢蝶走得很慢,雙手插在口袋裏,眼睛看着地面。

“你爸……”李小莊開口,又不知道該怎麼問下去。

“躲債去了。”蘇夢蝶接得很自然,“我媽說他去廣東了,找以前的生意夥伴。”

“那你們……”

“房子抵押了,但還不夠。”她停下腳步,抬頭看路燈,光暈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我媽回外婆家了,我住學校。”

“錢的事……”

“我爸借的是民間借貸。”蘇夢蝶轉過頭看他,眼神平靜得可怕,“利息很高,利滾利。他本來做建材生意,去年接了個大單,借了錢囤貨,結果開發商跑了,貨壓在手裏,錢還不上。”

她說這些時像個專業的財務分析師,每個詞都準確冷靜。但李小莊看見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食堂裏人不多,他們打了簡單的兩菜一湯。蘇夢蝶吃得很慢,一粒米一粒米地夾。

“你接下來怎麼辦?”李小莊問。

“打工。”她說,“已經找了三份兼職。上午給小學生輔導作文,下午在咖啡館,晚上還有個家教。”

“那課呢?”

“能逃的逃,不能逃的請假。”蘇夢蝶笑了笑,那個笑容很勉強,“反正大一的課,混混也能過。”

李小莊看着她。這才開學不到一個月,她已經規劃好了這一切——如何生存,如何維持學業,如何在不倒下。

“你需要錢嗎?”他問,聲音很輕,“我做了幾個月家教,存了一點……”

“不用。”蘇夢蝶打斷他,語氣堅決,“你的錢留着你自己用。而且你那點,不夠塞牙縫的。”

這話說得很直接,甚至有些傷人。但李小莊知道她說的是事實。他做家教一個月掙八百,蘇夢蝶家欠的錢,可能是這個數字的幾千倍。

“那……我能幫你什麼?”

蘇夢蝶放下筷子,認真地看他。食堂的燈光在她眼睛裏閃爍,有那麼一瞬間,李小莊覺得她好像要哭了。但她只是吸了吸鼻子,說:“你能來,就夠了。”

吃完飯,他們坐在校園的長椅上。遠處圖書館燈火通明,有學生抱着書進進出出。這是個普通的大學夜晚,但對蘇夢蝶來說,一切都不一樣了。

“你知道嗎,”她忽然說,“我爸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小時候,他是國營廠的銷售科長,穿西裝打領帶,口袋裏總裝着大白兔奶糖給我。”

李小莊安靜地聽着。

“後來下崗了,他折騰過好多生意——開過餐館,賠了;賣過保險,沒做成;最後做建材,前幾年還好,買了房子,換了車。”她頓了頓,“我媽勸他見好就收,他不聽,說要做大做強。”

夜風吹過,桂花香一陣陣飄來。

“去年過年,他喝多了,跟我說:‘蝶蝶,爸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送你出國留學,給你在大城市買房。’”蘇夢蝶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說我不要那些,我只要咱們家好好的。”

她停住了,抬手擦了擦眼睛。李小莊看見她的手指在抖。

“李小莊,”她低聲說,“我好怕。”

這句話終於打破了她的平靜。不是哭喊,不是崩潰,只是三個字,輕飄飄的,卻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怕什麼?”李小莊問。

“怕我爸想不開。怕我媽撐不住。怕房子真的沒了。怕我書讀不完。”她一連串說出來,像憋了很久,“最怕的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些債主。上周有人來學校找我,嚇壞了室友。”

李小莊的心揪緊了:“他們來學校了?”

“嗯,在宿舍樓下等我,很客氣,但說的話很難聽。”蘇夢蝶抱住自己的胳膊,“保安來了他們才走。我現在每天回宿舍都怕又看見他們。”

“報警呢?”

“報警有什麼用?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苦笑,“而且我爸借的時候,籤的合同都是正規的,利息也在法律允許範圍內——他們懂怎麼鑽空子。”

李小莊沉默了。他十八年的人生裏,最大的煩惱是考試不夠好,是暗戀不敢說,是未來怎麼走。而蘇夢蝶現在面對的,是成年人的世界最殘酷的一面——金錢、債務、法律、社會的叢林法則。

“許嵩有首歌,”蘇夢蝶忽然說,“《拆東牆》,你聽過嗎?”

“剛才在你們宿舍樓下聽到了。”

“裏面有一句:‘當時摔破的瓦罐,換一碗酒錢。’”她輕聲哼起來,“我爸現在就是那個摔破了瓦罐的人,可換來的不是酒錢,是還不清的債。”

她哼得很輕,幾乎聽不見。李小莊想起高中時,他們在課間一起哼許嵩的歌,那時覺得歌詞裏的憂傷都是浪漫的。現在才知道,真正的憂傷一點也不浪漫,它沉重、具體、壓得人直不起腰。

“我要退掉一部份兼職,”蘇夢蝶突然說,“太累了,身體吃不消。”

“哪一份?”

“咖啡館的。從早上七點到下午三點,站八個小時,腿都腫了。”她揉了揉小腿,“而且工資最低,一小時八塊。”

一小時八塊。李小莊在心裏算,一天八小時六十四塊,一個月做滿才不到兩千。而蘇夢蝶家欠的錢,可能是這個數字的幾百倍。

“那你生活費夠嗎?”

“省着點,加上另外兩份兼職,勉強夠。”她站起來,“走走吧,坐久了冷。”

他們沿着校園的主幹道慢慢走。路過籃球場,有男生在打夜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在夜裏格外清晰。路過小超市,有情侶手牽手出來,女生手裏拿着冰淇淋。

所有這些日常的景象,此刻都顯得奢侈。

“李小莊,”蘇夢蝶忽然問,“你還寫詩嗎?”

“偶爾寫。”

“寫一首給我吧。”她說,“不要關於愛情的那種,就寫……寫怎麼在廢墟上站起來。”

李小莊看着她。路燈下,她的臉有些蒼白,但眼睛很亮,那種被淚水洗過的亮。

“好。”他說,“我寫。”

他們走到校門口。蘇夢蝶送他出去,站在台階上揮揮手:“謝謝你來看我。”

“有什麼事隨時打電話。”

“嗯。”她頓了頓,“你也要好好的。別爲我擔心,我能處理好。”

她說這話時挺直了背,像個戰士。但李小莊看見她眼底的恐懼,那種十八歲女孩不該有的恐懼。

回程的大巴上,李小莊看着窗外飛速後退的燈火。城市在夜裏展開它的繁華,高樓上的霓虹廣告閃爍不停,車流匯成光河。這個世界的經濟機器晝夜不停地運轉,有人賺得盆滿鉢滿,有人輸得傾家蕩產。而蘇夢蝶家,不過是無數個被齒輪碾過的家庭之一。

他打開手機備忘錄,開始寫詩。標題是《九月,或關於廢墟》:

“九月,桂花香得過分

像一場遲來的賠償

我們在長椅上清算童年

你報出數字,我聽見瓷器碎裂的聲音

父親的名字成爲債務的代詞

家的坐標在合同裏漂移

你說要退掉早晨的咖啡香

退掉八小時的站立,退掉

十八歲理應擁有的輕盈

夜色中你背誦許嵩的歌詞

‘摔破的瓦罐,換一碗酒錢’

而現實是摔破了整個家

換不來一夜安眠

但你在月光下站得筆直

像廢墟裏長出的新竹

你說不需要安慰的詩句

只需要一個見證者

見證你如何

一塊磚一塊磚地

重建東牆”

寫完後,他讀了三遍,然後發給蘇夢蝶。沒有附加任何話。

五分鍾後,她回了一個字:“嗯。”

又過了十分鍾,她發來第二條:“謝謝。”

車還在夜色中行駛。李小莊閉上眼睛,但睡不着。他想起蘇夢蝶說的“拆東牆”,想起那些來學校找她的債主,想起她蒼白的臉和挺直的背。

他想,成長也許就是這樣——一夜之間,你從被保護的孩子,變成需要保護別人的人。從關心歌詞裏的憂傷,到面對現實裏的破碎。從相信未來無限可能,到明白有些牆壁一旦拆掉,就再也砌不回去了。

但蘇夢蝶說她要重建。一塊磚一塊磚地,重建東牆。

李小莊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但他知道,從今天起,她不再是那個在音樂節上狂歡的女孩,不再是那個在遊戲裏沖鋒的戰士。她是蘇夢蝶,一個家庭破產的女生,一個要兼職三份工的學生,一個在廢墟上學習站立的十八歲姑娘。

而他能做的,只是見證。見證她的倒塌,見證她的重建,見證這段他們誰也沒預料到的、沉重而真實的青春。

大巴車駛入夜色深處,前方是無盡的黑暗和零星燈火。李小莊握緊手機,屏幕還亮着,是他寫的那首詩的最後一句:

“見證你如何

一塊磚一塊磚地

重建東牆”

窗外,月亮升起來了,蒼白地照着這個有人歡笑有人哭泣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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